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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怅情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19期 > 慕容无言
本文总字数:43905
■文/慕容无言■图/里想
【大天津系列发表刊期】
(壮怀丹心):2009年06月上半月版;
《肝胆相照>:2010年02月下半月版。
【前情提要】
上回书中,李林清与卢鹤笙外出访友修编国术以助练军,李有泰乳虎出林代掌国术馆。李有德投身黑道借运河帮之势控制聂家货物,意图强娶聂宝钗。哈七爷扳指在手力压袁文会,为聂家挣得擂台扳胜的机会。英雄、枭雄渐露峥嵘,共约十五日后河口立擂。
壹
李有泰从任师傅那里议事回来,心里记挂着国术馆里的事情,就抄了小胡同的近道。他刚拐弯就见前面一人长发长衫,趿拉着一双散鞋,正仰头全神贯注地盯着人家的后窗户看。李有泰乍一看以为是踩点的盗贼,再细看才发现居然是哈七爷。
李有泰故意低头咳嗽一声,哈七爷闻声转头,却满脸笑意地冲李有泰招招手,似是发现了什么得意的事情。李有泰心中纳闷,暗想这位前朝的贝勒爷什么没见过,莫非是在小胡同里发现了什么宝贝不成?
李有泰刚走过去,哈七爷就一把拉住他,兴奋地低声道:“你闻闻!”李有泰愣了一下,依言提起鼻子闻了几下,茫然地冲他摇摇头。
哈七爷咂咂嘴道.“你没闻出来啊!人家那是在屋里汆羊肉丸子汤呢!”
这话说得李有泰一阵泄气,忍不住道:“敢情您站这半天就是为了闻人家汆羊肉丸子汤的味啊?”
哈七爷正色道:“嗳,羊肉丸子汤你知道有多少种汆法么?与冬瓜搭配是一法;与青萝卜搭配是一法——这个吃了不会放屁;加粉丝是一法;还有加小白菜、加菠菜、加蘑菇、加豆芽……里面这家人会吃啊,这羊肉味一闻就知道用的是口外的嫩羊,冬瓜吸油,最好多煮一会儿……哎哟!”哈七爷说到这忽然一拍大腿,惋惜地直嘬牙花子,把李有泰吓了一跳,“他……他怎么能这么干呢?他怎么能放香莱呢?这起锅要放韭菜末啊!”
李有泰看着哈七爷半晌无语,想起问道:“您吃饭了么,七爷?”
哈七爷一梗脖子道:“还没呢,我早点吃得多,这会儿还不太饿。”
李有泰笑笑道:“走吧,您陪着我,咱爷俩来点烧饼羊汤如何?”
羊内脏与薄肉片熬成的浓汤,热腾腾冒着香气,配上一盘切好的羊杂,淋上炸好的辣椒油与静海独流老醋,就着烤得焦黄的烧饼,让人食指大动。哈七爷就着两碗羊肉汤吃了四个烧饼,才满意地抹抹嘴道:“这东西扛时候,好吃啊。”他手抚肚子,问道,“有泰兄弟,最近忙啥呢?”
李有泰道:“还能忙什么?忙打擂啊!”
哈七爷哈哈一笑道:“好兄弟,我多问一句,你告诉我这擂怎么打?”这一句话倒真把李有泰给问住了,哈七爷笑吟吟地看着李有泰道,“好兄弟,你七爷我虽然落泊,但从不白吃人饭,万贯家财都没要,就要了这一张脸面。今儿个正好有空,我就给你说说这打擂的学问。”
哈七爷竖起一根筷子道“这打擂也分很多种,有明擂、暗擂、生死擂、连环擂、扬威擂、挣筹擂。你这算是简单的明擂,举手分高下j抬脚判输赢,三局两胜全凭个人本事说话。”看李有泰听得仔细,哈七爷得意地接着道,“打擂不是上来就挽袖子动手,先得立擂,某某人与某某人为某某事某某时在某某地立擂,请江湖朋友前来观擂;要发帖子请人,要请大人物来压攉,出了意外得有人来弹压:要请帮手来护擂,来了搅闹的要有人维护;要请高人来判擂,公平公正还要有真本事;要多请朋友来壮声势,街面上的巡警衙门要打点,临近的买卖商家要嘱咐,连一些下五门的小老大都要把红包送到。”李有泰一愣,哈七爷耐心解释,“你想啊兄弟,你不招呼好他们,你这边台上正动手呢,下边看擂的老百姓们十几个人丢了钱包一起嚷嚷,你上面还怎么打啊?或者你这还没开始打呢,那边上风口推来十几辆掏粪车,你请来的这些有身份的人谁还能坐得住啊?这些细处做不好丢的都是你们的脸面啊……”
这边哈七爷一口气锵锵锵锵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李有泰苦笑一声抱拳道:“七爷,后生小子我真是受教了,真是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几碗羊肉汤在外面还真换不来您说的这些个讲究。”
哈七爷微微点头,却伸手指唤旁边道:“过来吧!看你站了半天了,拿过来,不妨事的。”李有泰顺指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小包袱就站在羊肉汤摊子旁边,听了哈七爷招呼才走到桌前,看意思是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直到远远看着哈七爷说痛快了,才凑了近前。
虽然哈七爷说了不妨事,但那人还是将包袱只打开一角,小心地抵到哈七爷眼前,并有意地将包袱斜举,挡住李有泰的视线。哈七爷皱眉看了片刻,又低头凑近包袱闻了闻,点头道:“好东西,是真的。不过是从墓里掏出来的,你去追上家吧,这东西应该是一对,他手里准还有一只。”那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掏出两块大洋放在哈七爷桌前。哈七爷哼一声道:“你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啊,你就不乐意给七爷个喜面么?”那人忙又从衣兜里摸出几块大洋,摞在桌前,又微微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快步走开。
哈七爷把大洋抄在手里开心一笑,朝李有泰道:“别走啦,下午跟着七爷我上贵清池泡澡、逛南市、吃正阳春的鸭子,晚上再去广东会馆听戏去!”李有泰看他此时得意的样子,与方才站在人家窗根下闻味的样子判若两人,忍不住开口劝道:“七爷,省点吧,不易啊。”
哈七爷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家里万里江山都送人啦,还有什么值得省的?”接着哈七爷又悲叹一声,“我没儿没女的,省给谁啊?”又是几声惨笑,“人生一世,憋屈一辈子攒下家财万贯有什么用,还是寻开心吧,穷也罢,阔也罢,开心就好!”
但哈七爷这晚上的戏码看得并不开心,虽然一样的头排前座,一样的茶水点心,一样的名角硬码,但旁边坐着的人实在是不让他开心。这人就是挺着戴有十三太保扳指儿的大拇指斜倚在太师椅上的袁文会。
从开场开始,袁文会身边三姨太嗑瓜子的声音就没停过,把瓜子皮吐得天女散花一般,这咳咳咔咔的声音就像是在身上到处爬走的蚂蚁,吵得哈七爷浑身刺痒。袁文会还不时地招呼伙计要东西,一会儿要毛巾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要果盘,就是不一次把东西要齐了。这伙计来来回回地在哈七爷面前走马灯的一样转,晃得人眼晕。最可气的是袁文会还乱改戏码,前面一处《空城计)哈七爷刚听上瘾来,手指头在椅子扶手上没敲几下板眼,袁文会一把大洋扔到戏台上:“给我改<小商河)!”戏班子马上停家伙、换演员、改戏码,锣鼓家伙重新敲响。等这武戏演到杨再兴马陷小商河的紧要关头,袁文会又是一把大洋扔上台去:“给我改《三娘教子》!”这几回戏改得就如同快马加鞭后紧跟着猛勒嚼子,让人上不来下不去,可满场看戏的谁又敢得罪袁文会呢?哈七爷怒气冲冲一拍桌子,不听戏了,回家睡觉!
哈七爷一走,袁文会与三姨太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袁文会得意地捏一把三姨太的尖下颌道:“走,咱也回家去,今儿晚上我让你唱一宿!”
第二天一早,日上三竿。客厅里的落地洋座钟咣咣地自顾响着,街外面的叫卖声隐约从窗户传进来。三姨太罩了睡袍从床上爬起来,梳洗之后坐在妆台前描眉毛,袁文会赤了上身沾着牙粉站在阳台上刷牙。
刷着刷着,袁文会忽然将水杯往木栏杆上一墩,回身两步就跨到三姨太的身边,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凳子上扯起来,瞪着眼睛问道:“扳指儿呢?!”
三姨太疼得直咧嘴,将眉笔朝袁文会身上一扔,娇骂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疯?谁又惹着你啦!”
袁文会手上使劲,揪着头发将三姨太拉得头向后仰,恶狠狠道:“快说l老子的十三太保扳指儿你藏哪了?”
三姨太又疼又怒又怨,带着哭腔应道“我藏你什么啦?我在床上伺候你一宿,我能藏你什么?谁知道你又拿去给哪个狐狸精啦!”
袁文会气得一巴掌将三姨太掮在一边,朝楼下吼一声道“来人啊!”
楼梯上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三个一身皂衣的手下人跑了上来。三姨太顾不得发脾气,忙先抓了件衣服挡在胸前,拢着双腿站在了一边。袁文会怒喝道“找!给我找扳指儿!我昨晚摘下来就放在桌上了”
手下人闻风而动,墙角、床下地四处寻找起来。袁文会四下走了几步,一把拉开衣柜,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翻了出来。一时间三姨太的内衣、外衣纷纷被翻腾出来,花花绿绿堆了一地。屋里屋外找了半个多小时,没丢钱、没丢物,就是那枚从哈七爷手上得来的、象征运河帮地位的十三太保扳指儿没了。袁文会气得大骂:“娘的我好不容易得了扳指儿,哪去了?没了扳指儿我怎么请人?谁还来替我打擂?我还当什么长老!”他眼光一转,瞪着手下恶狠狠道,“昨晚谁值夜!”
三个手下吓得脸色惨白,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我们……我们一宿没敢睡,没人上来啊。”
袁文会踢开绊脚的衣服,跨过去一记嘴巴抽得清脆响亮:“没贼进来我那扳指儿能飞啊?”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看站在一边啪嗒啪嗒掉泪珠的三姨太,又看看吓得哆哆嗦嗦的手下,恶狠狠道,“进他妈贼了!敢偷我,我剁碎了他!去,都给我找去!找天津卫下五门的小老大们过来问话!”手下人连忙跑了下去,袁文会又对三姨太道,“别哭了,哭他妈什么哭弄丢了这扳指儿,你几条命都赔不起!你赶紧穿衣服走,出去呆着去!-会儿我要在这见人!”
李有德自从带人在国术馆门口拔份儿扬威之后,依旧天天雷打不动地给聂府送东西,然后把退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原封不动地存在一间屋子里,他想要有朝一日让聂宝钗看看,看看自己的良苦用心与真心实意。这几天他费尽心思打听到了聂宝钗的生日,提前到温润阁里定制了一个雕兔的玉挂件,准备取来送给聂宝钗。
这天李有德正坐在温润阁前斤侧厢的屏风后面验货,就听见一阵高跟鞋发出的嗒嗒急促脚步声,接着透过屏风隐约看见一位妇人闪进屋里,这妇人站在柜台前稍一停顿,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这个耳钉,我都要了,给我包起来,都记袁三爷账上。”
天津卫只有一个袁三爷,就是李有德的大哥袁文会,李有德坐在屏风后面觉得不对,袁文会虽然称霸一方,但也是很重脸面的人,选买东西从不赊欠,谁会用他的名号一口气买这么多玉器?李有德起身探头一看,原来是秀发蓬松满脸委屈的三姨太。
这三姨太是袁文会前年新娶的女人,原本是位唱西河大鼓的红角儿,生得好身材、好相貌、好嗓子,更兼着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行路时细腰款摆如微风摇柳,落座时玉臂秀颈如芍药初绽,一嗔一笑间能将人的魂儿勾走。当初被袁文会看上时她也是百般不从,但无奈袁文会财多势大,又大撒金银讨她欢心,这才金盆洗手嫁了过来。她性子开朗机巧,曾自告奋勇地帮李有德上门去找聂宝钗说和,因此比起旁人来,与李有德还算亲近。
李有德见此光景,咳嗽一声从屏风后走出,笑道:“嫂子好兴致啊,自己挑物件么?大哥没跟来啊?”这本是句找话头打招呼的闲话,谁知三姨太闻言眼圈一红,竟掉下几串泪珠儿来。
李有德见了立时手足无措,想了想忙招呼伙计看茶,把三姨太引到侧厢给贵客看货预备的小间内,又叮嘱老板勿要打扰,这才回来想要劝劝这位三姨太。可是李有德没哄过女人开心,又不知道她这一哭是盐打哪儿成、醋打哪儿酸,实在是无从开口。他想了半天只好从自己的码头说起,说了几件别人出丑的事情,想逗她开心。半晌之后,三姨太渐渐收了声音,看着自己捧进来的这一堆玉件发愣。李有德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也只好坐在对面陪着她发愣。
三姨太长出口气道:“有德你今儿来这干吗?”李有德便将自己定玉件送佳人的想法简单说了说。三姨太听了默然半响,叹口气道:“唉,真没想到,平日里喊打喊杀的你,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就这份心、这份执著,也够感天动地了。当初我怎么就没碰上你这样的人呢?”
这话说得李有德脸一红,幸好三姨太转了话头,将他定制的挂件要过来看看。温润的玉光映在三姨太修长的柔荑上,青色的玉件、春葱般的十指、宝石红的指甲油,在李有德眼前晃来绕去的。
三姨太把玩了片刻,笑笑道:“聂宝钗那小丫头我远远见过,颈子白嫩远胜过我,这青玉的挂件挂在她脖子上,更显得她水灵白嫩,有德你很有心机呢。”李有德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三姨太敞开的领口,只见凝脂深处,微露一道浅沟。他顿时尴尬地笑笑,端起茶杯来喝水。
三姨太又是一叹,将挂件按在自己胸前,对着桌上的镜子比着,自言自语道:“女人这一辈子,爱衣衫、爱水粉、爱首饰,其实最想要的,还是一个真真正正喜欢她、挂记她、心疼她的人。纵然这人没钱没势、只要真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就总能在心里记着这人,时常地想起来,心里就觉得暖暖的、酥酥的,就觉得不白活。”三姨太的目光从镜子里的挂件移到自己的脸上,伸出左手对镜理了理耳边儿的头发,隐隐有些失落,“女人这辈子,其实就二十年好活。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时,什么都不懂;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时,什么都懂了,但也晚了。等到女人一过了三十五岁……”三姨太眼神中闪过一丝寂寞,“那便是讨人嫌的物件了。有人嫌你占着名份碍事,催你赶紧腾地方:有人嫌你人老珠黄,多看你一眼都觉得讨厌:还有人嫌你没什么油水,就此不再登门……”三姨太说到此处,眼圈又见微红,低声道,“若她也到了这样的年岁,你会嫌她么?”
这话问得李有德一愣,却又愕然无从答起,好在三姨太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自己幽幽然开口道:“想来你是不会的,因为你是真的喜欢她,不似我这般,不过是多娶了一房女人而已。就如同这挂件,只有一个时戴着才喜欢,等到家里有好几个了,也就对哪个都不看重了。”她将今天买的玉件往前一推,“这些挂件,你转送给那丫头吧!”
李有德自然不要,但三姨太根本不听他说话,匆匆而去,只剩下李有德一个人愣在屋里。
三姨太心情寥落地回了家,却见门口停了好几辆人力包车,下人迎上来赔笑道:“嫂子先在楼下客厅歇会儿,三爷在楼上招人问话呢。”三姨太哼了一声,迈步拐进客厅,将挎包往沙发上一摔,摸出烟嘴与香烟,早有下人划火上来,恭恭敬敬地给她点着。
她在下头呆着还算舒坦,楼上被袁文会招来问话的几位小老大都已经鼻尖冒汗了。来之前他们也反复查问了自己的徒子徒孙们,都赌咒发誓说没在这附近作案,更没见过这样一件物件。可这话自己能信,却没法让袁三爷信呢。刚才袁文会更怒极放话:扳指儿晚回来一天打断一条腿,晚回来三天就把他们捆起来扔进海河里喂鱼。
袁文会喝了两碗茶,终于脾气好些了,不再摔东西骂人,皱着眉坐在床上抽烟。这时有一位小老大小心翼翼开口道:“三爷,我看,有胆子做这事的怕是另有其人。”袁文会扫了他一眼,抬抬下巴让他继续说。
“我们这些人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哪个敢在您的宅子里动土?别说您家,就您住的这条街,都没有敢进来踩点的。”这小老大看了看袁文会的脸色,接着道,“况且我看这情况,不像是翻高头(翻墙盗窃)的人干的:也不像是开天窗(揭瓦入室)的人干的:而且这屋里既没排塞(撬锁),也没开窑口(掏洞),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人,窗口上连个脚印都没有,还只丢了一个扳指儿。我想……我想三爷您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什么小人,对方请了高买下手。”
此话一出,屋里人顿时附和起来:
“对啊,肯定是高买,不然怎么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呢?”
“那帮高买做事向来是神鬼不惊,你想找都没法找回来。”
“没错,他们看上的东西,就算是您攥在手里摆在眼前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也能拿得到手,那都是贼将军、贼祖宗。”
袁文会愣了一下,问道:“还有这么一帮人?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小老大见袁文会动心,忙凑上前说:“这帮人,都是独门单传的功夫,那不是功夫,那都是……都是神技啊。当年袁大总统总督天津的时候,要整治街面严拿盗贼,高买的老头子就明着放话:‘你身上的东西,只要我乐意,随便哪一件我都能摘得下来。可我身上的东西,随便哪一件你都摘不下来。’袁世凯当时就怒了,把西太后御赐的扳指儿攥在手心里,限期三天让高买来摘,结果就这么天天攥着、盯着、看着,还真就被人家高买给摘了。您猜是怎么摘的?”
袁文会一听有关扳指儿,也有些好奇,问道:“怎么摘的?”
“人家打听到袁世凯第三天头上要去看戏,就安排人在戏院里挤了他的队伍,做了一个二仙升天的局,不知不觉把扳指儿给摘了,之后还把它放在点心盘里又给袁世凯端了回去。那袁世凯见了扳指儿再低头张开手看,才发现自己手里原来攥着的扳指儿早就被人换成了暖瓶塞子。”
袁文会摸摸下巴,想了想道:“你去找高买传话,请他们帮忙找找扳指儿,如果真是他们摘了去,就让他们划条道提个条件,想要什么三爷我都可以给!”
众人散去,袁文会抽着闷烟,他暗中盘算到底是谁在跟他作对。哈七爷?不像,这家伙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辈子饿死不求人的主。聂家倒是有不少江湖朋友,但是聂家是世家,不会与下五门的人来往,而且聂家也不一定清楚十三太保扳指儿到底有多大的斤两。想来想去,唯独国术馆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又清楚运河帮的规矩。而且国术馆是打擂时的直接对手,自己这边如果没了扳指儿,请不动那些元老中的高手上擂助拳,对方获胜的把握就大得多,到时候他李林清、卢鹤笙擂台称霸,一扫群雄,那是多么露脸的事情啊。肯定是他们,要不然怎么一个蹦子儿都没丢,唯独就少了这枚扳指儿呢?
想到此处,袁文会捻灭了烟头,心中暗自发狠:好啊,你们跟老子我玩阴的,那许你们做初一,就许我做十五。你们不就是仗着李林清与卢鹤笙能打么?我把他们俩给宰了,看你们还有谁能出来打!
贰
宰了李林清与卢鹤笙!宰了国术馆的馆长卢鹤笙,与沧州“病尉迟”李林清?这话说得李有德瞪掉了眼珠,惊掉了下巴,他看着镇定自若地点烟的袁文会,说这话的口气平常得就如同与他商量过年杀头猪、杀只鸡一样。可李有德知道,李林清与卢鹤笙才是那个将天下好汉都当成鸡鸭的人物,他就是有十个脑袋,被人家全砍下来也不过是几下子的事情。
看着李有德吃惊的表情袁文会笑了,他叹口气道:“好兄弟,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天津卫谁不知道那卢鹤笙是坐地虎,李林清是过江龙,有谁敢惹他们7可是不杀他们,咱们这边就铁定赢不了擂台,你就更没机会摸着人家聂家小姐的小手。只有宰了这两人,咱们才能赢了擂台,压得聂家为了货运而招你做女婿。到时候你得了聂家家产、抱了聂家美人、扬了名立了万,我这边跟人家结了血海深仇、得罪了天津武林。这吃肉的事都是你来干,黑锅都是哥哥我来背啊。”
李有德听了脸色一红,低头道:“多谢哥哥相帮,此事哥哥为小弟付出太多了,今后哥哥您但凡有所差遣,小弟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袁文会哈哈大笑,扔给李有德一只纸烟:“见外了不是,入了帮就是兄弟,只要不违帮规,咱俩就是亲哥俩,比一奶同胞还要亲。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为了兄弟,别说要我出点力、吃点亏,就是我流点血、舍条命,又有什么呢?”这几句话说得李有德胸中热血沸腾,想起在国术馆受人白眼、在街头流浪受人挤对,再对比这几句掏心掏肺的话,李有德心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将自己一条命都交在袁文会手里,当下站起来冲着袁文会两手抱拳、一躬到地。
袁文会摸出颗烟卷慢悠悠地在桌上磕了磕,待享受完了李有德这发自肺腑的一个大礼之后,才伸出手道:“兄弟何必如此,不过哥哥倒是真有点事想跟你说说。”他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你也知道,咱们运河帮吃的是码头饭,做的是脚行生意,自从曹五爷死后咱们帮里一团散沙,现在连个扛大旗、站山门的都没有。老家伙们各自霸着几个好码头闷声发财,不理帮中事务,更别提为你我出头了;而我们又羽翼未丰,也不招人待见,码头上客户又少,赚不着钱,就更没有底气,腰杆子也不硬。”
李有德不由得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就那么点卸货钱,再给扛活的穷棒子们分分,咱自己都剩不了多少。老头子们那边逢年过节要孝敬,街面、衙门口也都要打点,手下人的吃喝挑费要发放……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袁文会看看外面,压低声音道:“兄弟,最近有几个日本商户正在找码头,这可是个赚大钱的好事啊,不过呢,你得找一个可靠的码头和一批听话的人干这活儿,毕竟这一批可是军火……”
李有德一惊,猛抬头道:“日本军火!大哥,咱卸日本商货就已经让帮里长老们很是不满了,咱们还卸军火?要是他们怪罪下来……”
袁文会不屑地摆摆手道,“扯蛋!不满什么?他们干的那些杂么事儿以为我不知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干净。好兄弟,这年头还有什么道义?不多揽点生意,怎么多挣钱?不挣钱怎么多招揽手下?你手下没人怎么能不被人欺负?你见过哪个爷是大光杆儿一个啊?”见李有德低头不语,袁文会又道,“那聂家为嘛看不上你,不就是因为咱是穷鬼么?你要是占着房、买着地、霸着码头、开着买卖,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再说了,你以为这日本军火是干吗的?那各省的司令军长师长们,你打我我打你的,谁不来买啊?”
李有德思索片刻,下定决心,一拍大腿道:“干了!许他们卸鸦片、买古玩,就不许咱们卸军火?只要咱不做亏心事,咱不怕对不起祖宗!”
袁文会哈哈一笑道:“我兄弟是个实诚人,你放心吧,这几天你专心盯着卸货的事,打擂的事就包在大哥我身上了,大哥保证李林清与卢鹤笙五天后回来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上。”
听到这两个名字,李有德浑身一哆嗦,踌躇了片刻道:“大哥是要把他们俩关起来么?等打完擂再放出来?”
袁文会嗬了一声,怒道:“兄弟你磨唧嘛呀?你说是活逮老虎容易还是直接宰老虎容易?你逮住他俩押着将来你放不放?放的话他俩将来能饶了你不?你还别说押着,你就让国术馆知道你有这想办他俩的想法,你就要悬啦!”
李有德左思右想终于点点头道:“一切都听大哥吩咐!”
出门坐上汽车,袁文会点手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嘱咐道:“找几个机灵而且眼生的,给我盯死了这儿!”那心腹领命而去。
身边另一名心腹低声问道:“三爷,这么大的生意,您就让给他啦?”
袁文会哼一声道:“你懂个屁!”袁文会斜了一眼这心腹,恶狠狠道,“少他妈打听,这批货要是露一点点口风,我就宰了你老娘、炖了你儿子!”那心腹吓得一缩脖子,忙低头不敢再言语。
登瀛楼上的雅间里,赵欣伯正就着数盘小菜自斟自饮。袁文会挑帘进来,回头顺手扔了一块大洋给跟着自己的手下:“去一楼吃好的去!眼尖点!”赵欣伯看着袁文会坐下,二人对视一阵,都是哈哈大笑。
原来袁文会暗中为日本商行装卸货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在他所辖的码头上,日本货船往来如梭,日夜不停,卸下的是军火、机械、棉制品;运走的是书籍、古玩、煤铁。运河帮中的长老们或碍于袁文会的声势,敢怒不敢言;或闷头照顾自己的码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眼看着袁文会的声势越来越大,事情也做得越来越公开。
但最近有几笔生意很是蹊跷,日本商人运来的军火包装箱上,刷上的居然不是东洋字,而是西洋字,而且要运到指定的库房里,来接货的还是东北军。袁文会左思右想,他琢磨着这日本人长了毛比猴都精,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啊。就眼下天津这局面来看,日本驻军与东北军保安团两虎相争之势,双方迟早必有一战。这节骨眼上日本人卖给东北军一批军火,要是关键时刻用不了打不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如果他袁文会不干这事,得罪了日本人,将来人家占了天津,肯定没他好果子吃。
袁文会想了半天,找赵欣伯商量一二,赵欣伯抽根烟的工夫,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顺水推舟的计策——把这事推给李有德去办,不论怎么样,他袁三爷对各边都能有个交代。日本人要是得了势,他算有安排成事的功劳;东北军要是找上门,他也可以一推六二五,来个拒不认账。
赵欣伯郑重其事地告诉袁文会,伏击李、卢双雄的事,也决不能由他自己来办。就算他袁文会真能杀了他们,就算他还能躲过国术馆的报复,就算他不怕得罪天津武林界,但帮里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老家伙们,还不想着你小子连卢鹤笙、李林清这两人都能办,将来还不把他们给办了?这些老家伙在江湖上打了一辈子的滚,还能不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还不联手把他袁文会给做了?
所以这顺水推舟计之后,紧接着就是一招借刀杀人计——由赵欣伯出面,以帮日本人卸货为交换条件,请日本特高课派高手拿下国术馆双雄。一来撇清了干系,二来除了两个劲敌,三来使袁文会的势力不至于过早暴露,四来这也算是袁文会提供情报、铲除抗日顽固份子的功劳。赵欣伯不愧是老狐狸,无须一兵一卒,就替袁文会解决了里里外外一大堆的麻烦。
事了一身轻,袁文会感慨道:“我得伯欣兄,真有如刘邦得张良!”
赵欣伯面露得意之色,口中却谦虚道:“哪里.哪里,我料此时此刻,聂家肯定也未曾闲着,怕也在紧密筹划之中。”
聂家今晚的确热闹,李有泰、任师傅、哈七爷一起聚在聂宝钗的小院里,商量打擂事宜。聂树屏并没参与议事,只是进来打了一个招呼,表示如有需要,他尽一切能力准备,并感激各位为聂家所做的一切。作为聂家的长子、铺号的总经理、留洋的大学生,聂树屏有他自己的圈子和要忙碌的事情。因此不管聂宝钗是否准备好了,这擂台争雄的担子,只能落在她的肩膀上。聂宝钗也深知,自己不论是威望还是资历都不足以当此重任,但没有办法,聂家的船在码头上被压着,货物在仓库里堆积着,求亲的花篮、果篮每日按时地摆在门口,这些事情都没办法通过说理来解决,只能打。虽然聂家并不愿意走这条路,更愿意商通四海、和气生财,但既然被逼到了这条路上,就必须要打,还必须打赢。
聂宝钗叹口气,轻轻展开一卷宣纸,将右边开卷处用镇纸压了,提起笔道:“哈七爷您说吧,我记着。”
哈七爷端着一盏茶站在石桌边上,微一沉吟,口若悬河地说开了。先是立擂、摆擂的种种安排与措施,后是打擂中易出的种种意外与注意事项,聂宝钗笔走游龙林林总总写了计二十余行。待哈七爷说完后一口将茶水饮尽,回过头来看着纸面却小小吃了一惊:“呀!好字啊!好鲜朗的颜体,间架处宽博,圆转处道劲。你临过《祭侄文稿》吧。嘿嘿.,这字大气、挺拔!字如其人啊。”
聂宝钗羞然一笑道:“哈七爷过奖了,您看过的名家真迹那么多,我这几笔哪能入您的法眼呢。”
接着聂宝钗展卷换行,这一次是任师傅开口,将平日交好的武师、心向聂家的武林人物、国术馆里挂职的拳师、津门武林的前辈名家名字一一列出。众人再评议谁能来,谁不能来,谁有顾虑不好请,谁能仗义执言,谁会两不得罪。林林总总几十个名字列下来,任师傅道:“只要卢馆长一句话,这些位应该都能来。”接着任师傅又掰着手指头将对方可能请到的人物列了一遍,哪些是曾败给卢鹤笙的,哪些是与国术馆有交情到时不会下场的,哪些是虽然没有交过手但必定不是卢、李对手的,哪些是可一拼也可能下场的……
李有泰忽然一扭头问道:“任师傅,您说……打擂这么大的事儿,他两位不在,我就这么应下来了,等他们回来了,会不会、会不会……”
任师傅还沉吟着,聂宝钗架了笔嫣然一笑道.“李师兄您放心,这次是我们聂家遇难,您仗义出头,才为我们聂家博得一个翻盘的机会,单就这一点来说,他两位不但不会责怪您,反而会说您能当机立断呢。”
李有泰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知道我爹跟师父到底是哪一天回来,我只是觉得,有他两位在,我心里就能踏实一些。”
自从袁文会走后,李有德难得好心情,只觉得天高云渺、河静水清,连码头上那一长串光着背脊、搭着垫肩扛活的苦力们,看起来都觉得很是亲切。大仇得报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值得一醉方休,值得祠前祭祖。李有德手举茶碗心生感慨: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自在和恩仇分明睚呲必报的实力。
但反过来李有德也在想,要是卢、李二人真出了事,这可是震动天津的大事件,到时候自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想打上门来报仇的人,怕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很多事情不能不早做准备。
叁
津南,八里台。此地因距老城南门八里而得名。出天津向北则是大道直通北京,向南直至黄骅都是一马平川,南边离津城最近的一条河就在八里台,自古北京南边的防务重兵必守天津,以为门户。而天津南边的门户,就是这一条宽不过几十步的窄窄河道。
时至傍晚,大道上走来两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前者举着一顶马连坡的草帽边走边扇,后者背一个灰布包袱紧紧跟在身后。两人时而谈笑,时而急行,步伐落处踩起淡淡的烟尘,正是李林清与卢鹤笙从山东归来。
卢鹤笙走在后面笑道:“行啦,到底是常在田间地头走路的脚程快,腿脚利索,我这算是服了。”
李林清哈哈一笑:“你当年很能走的啊,师父常说你练功的时候一夜之间走到北京,顶着店铺开门买一堆北京的小吃包在包里,天没黑就能走回天津来。怎地这岁数大了,脚程反倒短了呢?”
卢鹤笙摆手道:“在天津城里,出门都是人力车、汽车、火车,好久没这么走了。可见功夫不能撂下,撂下就短!哎,前面是杜家大茶馆,停下来歇歇吧,喝点水再走。”
杜家大茶馆其实就是三间草棚,大门面南,在西边多搭了一个凉棚,正对着聂公碑。两人捡了个凉快通风的小桌坐下,招呼了一壶高碎,又招呼伙计抓来两把炒花生撒在桌上。
茶水尚热,不能急咽,两人便吃着花生随意闲聊。几句话后,李林清忽然对对面的聂公碑产生兴趣,问道:“哎,师弟,你说过聂家是聂忠节公的后人,这忠节公就是这聂公碑上写的聂士成了?”
卢鹤笙点点头道:“对,当年聂公以直隶提督的官衔战死在此处,六年后清廷才给他在此立碑为念。这碑后还有一联,上联是‘勇烈贯长虹,想当年马革裹尸,一片丹心忍作怒涛飞海上’,说的是聂公当年先是渡海赴台,屡败法军,又在甲午年间渡海入朝,守辽东斩日将的功勋。下联是‘精诚留碧血,看今日虫沙历:‘三军白骨悲歌乐府战城南’,说的是聂公身为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却战死此处的悲怆与忠勇。”①
李林清看着碑文默然片刻,喟然一叹:“当年守国守城还赖聂公,今日强敌环伺之下,还有谁能守国守城?”
卢鹤笙先是沉默,而后猛然抬头道:”不然,你我虽然老迈,但黄犬虽老,尚能护院。等咱们把这两本书刊印出来,让全国的军兵都能按书学习刺枪术与大刀术,这就是在守城、守国!”
李林清点点头,自豪地笑笑:“没想到啊.我这庄稼汉到老了还能做成这样的大事。这就是今后到了地底下,也不愧对祖祖辈辈啊。”
卢鹤笙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直跳,四肢腹背也有些难以名状的针刺感觉,转眼看去,李林清也放下茶碗,微皱眉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扫视一下四周,果然身边多了很多陌生人,这些人有的扮作扛活的却不带撬棍,有的扮作渔夫却只提着渔网不提鱼篓;有的扮作拉车的车夫,却穿着一双洋线袜子,分明都是乔装改扮的人物。在卢、李二人眼中,这些人不论是坐是站,都掩盖不住他们习武多年的味儿,这在江湖术语中就叫做“挂相”。
这些人见被卢、李二人发觉,便各自放下手中掩饰身份的物件,缓缓聚拢在草棚四周,分作三层将二人团团围住。他们从外向里走出的这几步间,就已经完成了沉肩坠肘、屈膝拔肩的准备过程,将身体各个部位调整到了随时可以出手攻击的姿态,数十人如同数十只扣住扳机的弩箭,随时可以射向圈中两人。
两人到现在都还没猜到对方的来头,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究竟何在。但两人①(注:详情请见2008年6月上半月版<玉瓶碎>。)至少搞清楚了一点,就是对方马上就要出手了。卢鹤笙面色平淡,两手按桌全身放松,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将后背对着来人;李林清则是满面怒容,站起身横跨半步,斜身对着外侧。如此局面虽然没有刀枪出鞘的冷峻,更无高喊喝骂的叫战,但如同两个引捻搭在一起的炮仗,只要有火星轻轻一触,便能瞬时暴起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就在这时,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别克汽车缓缓降下了车窗,车内人伸出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掌,轻轻挥动了两下。顿时距离卢、李二人最近的四个人同时出手,恶狠狠扑来,分别抓拿两人的肩膀、关节。
“这是要抓活的啊。”卢鹤笙心想。既然如此,他也决定不下杀手,给对方留条命,也就是留个台阶。这么多年的武林生涯教给他的,就是以和为贵——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
心到身动,卢鹤笙左脚向后一挑,将条凳挑起拦住右边扑来人的视线,接着左脚向后一点,蹬中对方小腹。那人一声闷哼,落地连退几步一跤坐倒,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墩。紧接着卢鹤笙左脚收回落地,全身顺势向下一坠,躲过了左边来人抓向肩头的一手。那人抓肩的右手落空,但抓肘的左手已经搭到了卢鹤笙的左手肘上。这人心中一喜,正要使力抓牢,同时回首勾扳卢鹤笙的脖颈,卢鹤笙左腿恰逢其时地向外横跨半步,胯前肩后毫不费力就将那人横着撞飞出去,扑通落地滚在路边。
卢鹤笙无须回身更不用拉拳架,先用马翻蹄,后用蛇晃肩,将形意拳马、蛇二型的两个近身式用得行云流水,轻轻巧巧就将两个来人打飞。他这边的轻松,更衬出李林清那边“沧州虎、病尉迟”的剽悍。也是在这电光石火间,李林清一记退步崩拳,跟着一记顺步崩拳,只两拳不但躲开了来人的扑击,更将来人一个打得跪地抽搐,一个打得当场昏厥。
这两下全场俱惊,余下人身上的杀气与轻蔑之气顿时一散,就连坐在车里的中年人也不由得摇下车窗,面露惊讶地朝这边看来。
卢鹤笙见达到了技压对方的目的,正想说几句场面话,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手下按着的桌子忽然晃了一晃,忙用余光一扫,发现旁边的李林清面色潮红、摇摇晃晃,强撑着桌边方才站稳了。卢鹤笙大吃一惊,正待出言询问,却见李林清艰难地伸出手指,朝茶碗点了一点。
茶水有毒卢鹤笙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对方只派了四个人来擒拿他们,原来是以为自己与李林清已经中了药力,却不知自己喜欢将大碗茶放温了再饮,因此一大碗茶只沾了沾唇,而性子急的李林清早已喝了一个回碗。既然对方如此深思熟虑、准备充足,不管自己怎么出手立威对方都不会知难而退。想到此时,来人又是齐齐一动,这一次是六个大汉从前后各个角度朝卢鹤笙扑来。
卢鹤笙抛茶壶、甩筷筒分袭两人,阻了一下来势,接着不退反进,斜跨一步迎上去抢进来人的怀内,拧身滚肘连摔带打、捋手掖掌遮拦封架,在一招之间截住对方来势,封住对方手足发力,同时借力发劲,毫不费劲就将四人打飞出茅屋。紧接着卢鹤笙回身越过桌子扶住李林清,闪开了来人的拳脚,左手外甩,将抓过来的包袱远远扔出去,挂在聂公碑的顶上,同时左飞一脚、右起一蹬,将支着草棚的立柱踢断,趁着混乱扶着李林清蹿出茅屋,直扑茶馆正屋。
青影闪动间,卢鹤笙只用了一弹指工夫就拦阻两人、放倒四人、躲开两人,又扶住李林清、踢倒茶棚;还抽空扔了茶壶、甩出筷筒、抛了包袱。不但出手迅捷凶狠,身法更快如鬼魅,简直如同三头六臂齐齐出手一般。
卢鹤笙江湖经验丰富,知道目前这帮人尚是空手,但保不齐受挫之下恼羞成怒地亮家伙上来拼命,李林清又中了毒一时片刻难以脱身,因此他决定先抢进屋里也好固守待援。一来屋内窄小对方即便带了家伙也不易施展,自己的近身短打功夫就占了上风;二来从外面看不见屋里情况,对方也不好贸然闯入。只要能多支撑一些时候,国术馆那边就可能得到消息来救,或者对方就可能因为伤者过多而撤走,自己这边也就有了突围的可能。
李林清倚在卢鹤笙身上,只觉得自己全身发软,两条腿沉沉的迈不开步子,有心想提起一口内息来减轻卢鹤笙的负担,却发觉头越来越昏、神志也逐渐不清起来。李林清咬着牙紧紧环住卢鹤笙的右臂,道:“这帮王八羔子敢下毒,我要不是中了毒,就这帮崽子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向外又闯了几步,对方也跟着扑上来几条大汉。卢鹤笙右手被李林清拽着腾不出来,身边扛着一个人也使不开身法回避腾挪,见对方还不依不饶地追下狠手,不由得心中动了杀机,伸左手从腰后将随身的折扇抽了出来。
江湖人外出一般都会随身携带兵刃,要么是刀剑一类的明显家伙,要么是匕首、九节鞭一类的暗藏短兵。但真正的高手,一般不愿携带扎眼的刀剑,另一方面匕首等物又与身份不符,因此大多喜欢随身带一些折扇、念珠串一类的小饰物,既能防身又不过于醒目。
卢鹤笙攥紧扇头,横臂架住对方劈来的一掌,同时向外轻轻一带将来劲卸去,接着以扇为杠以臂为杆,圈住对方的手臂。只听一声脆响,来人的肘关节折断,对方吃痛的吼声刚刚响起,卢鹤笙手臂圈回,扇柄扫过对方的喉结。解决掉这一个,卢鹤笙回手下甩,扇根正正戳在另一大汉腿上的足三里穴上。但从右边打来的一拳,卢鹤笙实在避不开也架不住了,而且对方的一只手也抓住了李林清的肩头,开始发力来拉。卢鹤笙含胸运气硬接了对方这一拳,同时左手手指一转,横握法换成持短剑的竖握法,扇根狠狠戳在对方腋下,接着起脚将其蹬倒。
卢鹤笙调了口气,架住李林清再向屋门冲去,耳边却猛然响起一声枪响,卢鹤笙转头急看,身后追过来六七个大汉,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黑黢黢的手枪,直指他右手边接近昏迷的李林清。
罢了,卢鹤笙心中长叹一声。手枪与武术乃是天敌,任凭你几十年的神功,也未必挡得住人家食指一勾。眼下这情形,虽然他自信凭着自己的身法还有三分能冲出去的把握,但他身边还有全身无力的李林清,他就是死也不能把自己的大师兄一个人甩在此处啊!卢鹤笙心中苦笑,当年师父曾说:时来天地同协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今日他失手被擒,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自己这五年来不败的名声,形意拳、国术馆在天津打出来的一片天,怕随着这一败,也就烟消云散了。
就在卢鹤笙这一迟疑间,众枪手快步围上,领头的几人掏出绳索将卢、李二人手脚捆住。事已至此,卢鹤笙索性也不再挣扎,放松了双手由他们去施展。眼见场面已然控制.那坐在汽车中的头领伸手指示手下去将卢鹤笙抛在聂公碑上的包袱取下来。可他手下们抬头回望的时候却发现,那原本挂在碑上的包袱竟然不见了!几个人快步跑过去,在碑下四周搜索一番,根本连个包袱皮都没见到。
几人仰头看碑,这碑是四根光滑的四方汉白玉石柱,内嵌四块黑色玄武岩碑文,上面两人多高处还有向外探出来的遮雨檐,再往上是四面斜坡的宝塔顶。方才那包袱就挂在汉,玉石顶尖上,这四面滑溜溜的石柱、石碑,连个蹬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有探出来的遮雨檐,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爬上去,可前后不到五分钟,包袱居然就生生不见了!
几人又在石碑前后搜索一番,还是见不到一点包袱的影子,车中的头领皱眉看了看手表,按了下喇叭召回了手下,几辆汽车带着卢鹤笙与李林清向城外疾驰而去。
等在旁躲着看到卢鹤笙被绑走的路人将消息传回国术馆,李有泰、任师傅带着人飞奔到八里台时,别说人影,连撒在地上的茶水都已经晾干了。李有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满地狼藉,愣了片刻,忽然暴跳起来,疯了一般地四处寻找茶铺伙计。
出了这等大事,出事的又是国术馆馆长,茶馆的掌柜与伙计早就跑远了,这时间李有泰又哪里找得到人。越找不到人,李有泰越是如同疯虎一般,桌子、凳子、柜子、架子等完好的家什几乎都被他砸了一遍。
“谁干的!出来啊!有本事的出来!”愤怒的咆哮声把围观的人们吓得跑得远远的。任师傅紧皱双眉,一边招呼随同而来的弟子们翻找线索,一边在周边围观的人群中寻找目击者,许以好处,询问真相。
可是对方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兵刃、衣服的蛛丝马迹一点都没留下,连伤者的血迹也都用土盖了,再打散开来。师兄弟们寻了半天一无所获,又是心急又是担心,纷纷猜测起来。有的说是师父的仇家做的;有的说是不是路上得罪了什么人,从外省追来的:还有的说贼人对师父如此了解,又在这紧要的时节上,肯定是运河帮李有德干的。
这话被李有泰听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手按窗台从屋里翻出,分开围观的众人,疾步朝城里跑去。任师傅见了怕他独自一人吃亏,忙收拢众人,一起朝李有泰跑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运河帮的码头上忙碌如织,一队队扛活的长工在缓缓移动的货箱下如蚂蚁一般,在货仓与货船之间往返着。发力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把头喝骂的声音,被江风裹着吹过船舷、吹过角旗,弥散在云朵中。
货仓中,货箱如山,李有德就这样坐在货箱堆成的小山中,手捻着一块怀表,黄澄澄的表壳因为汗水的沾染徼微有些发潮。左手中烟卷飘着细如线的青烟,前段已经挂了长长一截烟灰,李有德却神游屋外,浑然不觉。
他在等那个人,等他带着咆哮、愤怒、责难、失望和怨恨像沧州城外的风裹着雪一样扑进来。李有德很了解他,了解得如同熟悉自己一般。这么多年来,他就是李有德所有情绪的交集,是李有德所羡慕、所向往、所妒忌、所冷眼旁观、所暗自纠结的对象。李有德常常在想,那个人所做的事,自己绝对会比那个人做得更好,但是他做不了,因为那个人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出身,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在那个人身后当一个影子。李有德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与那个人身份对调,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不需要再做那个人的影子,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道渐行渐上的阶梯。而那个人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师父,生性幼稚又连遭打击,会走上长长的一段下坡路。到时,他将从那个人身后走出来,得到令他向往了十几年的东西!
货仓外传来一声惨叫,那个人来了,他出手了!李有德神情一振,拇指弹开怀表盖子。外面呻吟声、怒骂声越来越近,终于,徼闭的仓门被人一脚踹开,木门狠狠地转了半圈撞在仓壁上碎成几块。李有德看了下表,从码头大门口到仓口,他一共安排了十个人,嘱咐他们依次拦阻李有泰,其他人不得围攻、也不得上前插手。李有泰从码头门口打到这里,只用了一分钟,还是比李有德预想的要稍快一些。
李有德没说话,看着门外双目圆睁、面色潮红的李有泰,这张脸看起来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只见李有泰跨步进门,几步闯上来,怒吼一声先起脚弹踢李有德眼前的桌子。李有德起身抬离椅子,沉腰坠马双手下按,将被踢起的桌子哐当一声按落在地上。李有泰探身甩动右臂,一招拘马鞭斜劈李有德胸前,李有德不躲不闪,只腰胯用力向前顶了顶桌子,将李有泰撞得身子一晃后退一步,右手这一招就落了空。
李有泰左手抓住桌沿横掀,非要把这碍事讨厌的桌子扔走,李有德则在对面抓着桌子的对角处,顺着李有泰的发力一推一按,桌子是掀起来了,不过却在空中翻了个身,四脚朝上地仰在原地上,依旧挡在李有泰身前。
李有泰捏拳成爪,探向李有德的头脸,李有德横臂圈转,引开李有泰的手劲,将李有泰的手臂压在桌脚上。李有泰横脚踢开桌子,将被压住的手抽了回来,李有德却探手追上滑出去的桌腿向上一带,将桌子顺势翻了过来。
李有泰怒了。他来这就是为了要揍李有德,揍这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小人,揍这个害人精、这个无赖、这个混球,揍完了,再揪着他的脖子问,他把自己的父亲与师父给带到哪去了!可就是这张破桌子,拦在他与李有德之间,如同缠腿的破裤子一般,碍手碍脚,令李有泰满腔的愤恨越积越满。李有泰终于忍无可忍,后退半步一个转身劈拳,脚下生力旋腰发劲,在一声发喊中赤手将桌子劈得四分五裂。
此等拳劲,让李有德也不由吃惊地后退一步,随即他冷笑一声道,“力大而不敏、拳长而无劲!”
李有泰又是一记劈拳砸下来,吼道:“废话!先揍扁了你再说!”
李有德哼了一声,跨步上前接招还击。他是从无数次械斗、死斗中滚出来的,知道想要在交手中活命要怎么打,要打哪里。李有泰每天则是与别人拆招喂招、较量技艺,所以尽管两人师出同门,用的招法看起来都一样,但若论狠辣与险峻,李有泰却远不如李有德。
没过两三个照面,李有泰右脸上挨了一拳,再过得两招,李有泰小腹上又挨了一脚。李有德几招得手,后退几步,两手抱胸看着李有泰冷笑。李有泰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且不说在国术馆里师兄弟交手多是点到即止,以前在沧州两人练功时,哪一次不是他把李有德打得赖在地上求饶,李有德想打他连边都沾不上!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小子之前一直在装弱,就是为了哄自己把家里老爹教的功夫都教给他!
李有泰怒不可遏,目眦欲裂:“李小三你这小人!”他叫着李有德的小名,再一次扑了上来。李有德轻轻打了一个响指,货箱顶上一声吆喝,数张装卸用的绳网撒下来,兜头将李有泰盖住,缠上了他的两臂。李有泰还要挣扎,后面一根木杠子扫在膝窝上,将他打得跪倒在地。李有泰手撑绳网,叫骂不止。李有德点手唤人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李有泰身前,抬下巴扬了扬,顿时几大桶河水泼了过来,将李有泰浇得透湿。李有泰还要骂,又是一桶水迎面泼来,呛得他爬在地上咳嗽不止。
看李有泰不说话了,李有德才摸出一根烟卷举在唇边,旁边自有人摸出火柴给他点上。李有德得意洋洋地吸口烟,跷着二郎腿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李有泰,缓缓道:“你是傻子啊?这全天津卫都知道咱们两家要打擂,我还能在这节骨眼上对你爹下手么?要真是我下的手,我还敢等在这々等你过来宰我啊?再说了,我就是想动你爹,我买得起那么多汽车么?”
这几句话问得李有泰一愣,此时风过水凉,李有泰打了个冷战,方才的狂躁与愤怒也冷却了下来。他低头想了想,有心要反驳李有德,却说不出有根据的话来。李有德见他俯首不语,知道已经解了李有泰心中的愤怒,对手下人道:“李先生是从咱们的大门打进来的,他要是就这么趾高气昂地出去了,咱们运河帮也就没有脸面再混下去了。你们几个,把他身上的衣服给我撕了,给他留条大裤衩子,拿杠子给我打出去!”
手下人哄笑着扑上来,撕衣服的撕衣服,抡杠子的抡杠子,李有泰此时衣不蔽体,功夫再高也不敢放手施展,只得两手护住头面,在杠子的追打下弓身跑出码头,在路人的惊诧眼光中挡着脸一路跑走。
李有德望着李有泰仓皇而去的背影,止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顿足拍腿,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李有德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与舒坦:李有泰啊李有豢,你也有今天!我今天不杀你,就是为了撕你的面皮、栽你的身份、毁你的名声I我看看今天你从我这里穿着裤衩被打出去之后,以后天津卫谁还会再拿你当个人物看!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聂宝钗,我看你以后怎么教那些保安团的学员,我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天津卫混下去!我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我要让你没有活下去的心思,我要你自己亲手结果了你自己,作为这十几年来你挡住我的报应I今后要是还有谁想挡住我,我就让他们跟你一样!
肆
李有泰失踪了!任师傅看着聂宝钗,手足无措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这两天坏消息接二连三,先是李林清与卢鹤笙两位国术馆当家人被来路不明的势力掳走,他们两位随身带着的两本《形意刺枪术》与《形意大刀术》也就此下落不明。这大家急急忙忙地跑来议事,李有泰却失踪了。这一下坐在桌边的哈七爷、聂宝钗顿时愣在那里,齐齐盯着任师傅。
任师傅一拍大腿,把昨天李有泰闯码头、被李有德扒掉衣服打出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今早我在馆里看着他站在大门口,刚想招呼他,结果他看见远处有人冲他指指点点,还掩嘴偷笑,他年轻人脸嫩,红着脸转身就跑了。我追也没追上,派人出去找也找不着。你们看这可怎么办才好?”任师傅虽然嘴里问的是“你们”,眼睛看的却是秀眉紧颦的聂宝钗。
聂宝钗沉默一会,道:“还是先说卢馆长与李师傅吧,倒不是因为他们要替我们聂家打擂,而是他们两位是咱们国术馆的主心骨,要能把他们两位找到了,运河帮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有泰也好找回来了。”
于是任师傅将那日来馆的路人所说的卢、李两人的遇袭经过详细说了说,他才刚说完,哈七爷就皱着眉道:“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啊,这不像是运河帮的风格……要是他们做的,岂不是杀了痛快?活捉老虎,可比杀老虎难得多,而且所求也绝对不一样。”
聂宝钗点点头道:“我猜也不是运河帮做的。第一,运河帮再有势力,也不过是一个吃码头的帮派而已,哪里能买得起那么多的汽车与手枪?第二,江湖中人都知道,如果两位师傅遇害,得利的是运河帮,所以他们绝对不敢冒给全天津的好汉以口实的风险出手行凶;第三,正如任师傅所说,这些人得手后是开车向城外走的,运河帮的势力都在城里,城外也没有躲的地方啊。”
任师傅沉吟道:“但是对方显然是精心筹划过的,现场可供追查的痕迹都被清理过了,根本没法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三人低头想了半晌,聂宝钗忽然抬头道:“任师傅,你们习武的人常换兵刃么?”
任师傅闻言一愣,继而摇摇头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这选上一件家伙那是一辈子保命吃饭用的,一般人不会轻易换。所谓‘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那种是耍两下还可以,一般都是只挑一件练到老用到死的。”
聂宝钗点头道:“那就是了,我想用手枪应该也是这般道理,大小长短不一样,关键时刻一定是要捡熟悉的用。这方面我不懂,但是我想是不是可以找个懂的去问。”
哈七爷一拍大腿道:“好法子,口自们馆里学武的军官不少啊,老任你挑几个带着再去问一遍茶馆附近的街坊,最好能让他们画画看,这样至少能知道是哪边人做的!”
聂宝钗点点头道:“这法子其实也不算太好,一来街坊们不敢靠太近,未必就看清了他们用的什么枪,二来这世道乱,想买上几支枪原也不难。但如任师傅所讲,对方在得手以后,花了那么长时间找两位师傅扔出去的包袱,所谋为大。还是应该把咱们的人撤得远一点,顺着路追下去。”
任师傅点点头道.“嗯,这事也能办,多安排人去找就是了。但是那包袱……怎么就没了呢?”
聂宝钗道:“包袱肯定是被人摘走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做的。是过路的侠士,还是本地的好汉?如果是天津的朋友,差不多都认识卢馆长,那就不会只拿包袱不上前援手:如果是对方的人,怎么还会把他们自己人要的东西藏起来呢?再说了,聂公碑那么高、那么滑,上去已是不易,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东西不声不响地拿走?”
哈七爷手捻下巴缓缓道:“这事我能打听点眉目出来,不过不敢保证能要得回来,你们听我的信吧!”
几人商商量量,不知不觉话题又回到李有泰身上。任师傅叹口气道:“这孩子打小在家就是个宝,有他爹矗在前头,他就没吃过亏,没受过苦。这一次让人家扒了衣服给打出来,我怕他脸皮薄受不了,闹出什么意外。”
哈七爷道:“这孩子可是咱国术馆下一代的好苗子,咱们得找啊。”
聂宝钗秀眉紧皱缓缓道:“我寻思着,有泰是乍受挫折,所以才想不开躲起来的。等咱们找着他了,把心结给他解开了,他一定能迈过这个槛振作起来。”
任师傅点点头“那就找吧!唉,你说这李有德心肠真够毒啊,杀人都不用刀子!”
此时众人口中的李有德正意气风发,胸中十几年的郁郁之气一朝扫净,只觉整个人从里到外脱胎换骨。这天他突发奇想,让人把他的椅子搬到了三层楼高的货箱顶上,他手托着茶壶坐在椅子上高跷着二郎腿,踌躇满志地俯视着自己的码头。
微风吹过,下面的搬工们忙碌如蚁,李有德心中得意地想:天津卫估计都已经传开了,国术馆卢鹤笙的得意弟子、李林清的独生儿子,被我扒掉衣服打得落荒而逃!哈哈,这次我自己在天津卫露了脸,又给运河帮挣了多大的脸面!如果李有泰就此没脸出来的话,那国术馆那边能打擂、敢打擂的还能有谁呢?到时候十几船棉纱扣在我手里,聂家人还不得爬上门来求我呢?聂宝钗啊聂宝钗,等着吧,我得让你好好伺候伺候李爷我,爷好好扳扳你这大小姐的脾气!
幻想着聂宝钗白生生的小手在自己肩头上轻轻揉按,李有德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的筋骨又轻了几分。他仿佛看见聂宝钗正怯生生地束手侍立在远处,连口大气也不敢出,他正得意地笑,却感觉眼前的女子虽然从背影上看很像聂宝钗,却稍稍比她丰润些,身姿上也带着几分聂宝钗所没有的妖娆。李有德揉揉眼远望过去,那站在码头外凭河远眺的女子,竟然是三姨太!
李有德将茶壶扔给手下,一撩衣襟跳下货箱,一溜小跑地奔了过去,笑着招呼道:“嫂子您若是喜欢看风景,小弟我给您搬把椅子来就是了。嫂子您要是不嫌烦,我再拿把扇子在您后边给您扇着点凉。”
三姨太侧身回头看着李有德,轻轻一笑嘴角上扬,将两条白藕一般的手臂抱在胸前,轻声道:“哟,哪敢劳动您李香主的大驾啊,现在天津卫谁不知道您李英雄好身手,三两下把国术馆卢鹤笙的关门弟子给打倒在地,不过打就打吧,您怎么还扒人家衣服呢?您这样的大人物原来也这么埋汰人啊?”三姨太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含笑,眼波流动,全身上下散发着性感,就如同一坛珍藏许久的美酒,让李有德脚下发虚,心头发热。
李有德笑笑道:“他这人犟,这次打不过我,肯定得三天两头过来找麻烦。所以我就出个歪点子,先让他消停一阵子,等事情过去了,我再想办法安抚一下他。哎,您这怎么有空来河边啊?我大哥没出来么?”
提到袁文会,三姨太脸上的笑容缓缓敛起,扭过头来幽幽道“哼,现在还没到中午呢,不知道他还在哪个小妖精的肚皮上忙活呢。”
她自己就是三姨太,却说别人是小妖精。李有德没法接话,也不好开导,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岔开话题道“嫂子您这是头一次来我这码头吧?您要是不嫌脏乱的话,要不我带您转转?”
三姨太却摇摇头,神情萧瑟地说:“这地方我五年前就来过,我跟着义父来天津,就是从这上的岸。”她冷笑一声,“哼,什么义父,不过是个人贩子罢了。”
李有德见她今天神情不对,已然猜到是袁文会不知又得了哪里的新欢冷落了她,因此她才跑出来闲逛,无意间走到了这初来天津的上岸之地。眼见旧事钩沉,神情郁郁,李有德有心想哄她开心,想来想去找了个由头笑道:“我来天津晚,没看过您的戏,都说当年您红遍天津卫,是一等一的名角儿,后来您嫁给大哥,听说还有您的戏迷要为这事自杀呢。”这话才刚说完,就见三姨太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笑得李有德目瞪口呆。
”红角儿……哈哈,你以为那些人是来听唱的么?”三姨太伸出胳膊,“他们不过是花钱来看胳膊大腿的罢了!什么花篮、什么专场,都是自己花钱捧自己。什么戏迷自杀,那是用五块大洋雇枪手在小报上写的!”三姨太笑着笑着,忽然流下眼泪来,“人这一辈子,从生到死,什么时候什么事情由得了自己?我且问你……”三姨太转过头,盯着李有德一宇一顿地问道,“你这么喜欢那聂家妮子,将来有一天她人老珠黄了,你还会对她如今天这般好么?她若要让你舍了今天你打拼下来的这番家业只跟她一个人走,你舍得下么?”
李有德心里一震,想想聂宝钗的容颜,又想想这大半年来自己出生入死的打拼,李有德有心点头说是,可这头却点不下来,竟木在了那里,一时无语。
三姨太侧头抹掉眼泪,笑笑道:“你不用回答,我不是她,没权利问你这些。不过你没有马上赌咒发誓,而是真的用心去想,这就说明你心里有她,是真的想要好好对她。我若是她,只见你这一份真,便也够了……你回去吧,让我自己在这呆会儿。”
李有德默默点头道:“那我先走了,您也别站太久了,这里风大。”
看着远远走开的李有德,三姨太忍不住一声长叹,缓缓低声道:“这一辈子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挽回的,但是不可挽回的东西更多,譬如旧梦,譬如岁月。可惜我当年走上这码头的时候,遇见的却不是你。”固
小院不大,长宽各十几步,左侧沿墙种着一排月季,窗前是两株石榴树,侧面墙上还有爬山虎的嫩芽探过头来。一路石阶沿着院门通往院内,右侧葡萄架下摆开一张石桌、数把椅子,哈七爷与一位白发老人正挽袖剥虾,旁边围坐着五个汉子。
这老人上身穿一件寨色短袖小褂,下身配一条素色滚裤,脚踩一双黑面的包边布鞋,年纪大约五十岁,一头白发掉得只剩脑后稀疏几根,头上的老人斑清晰可见,但脸色红润泛光,此时正专心致志地将剥好的一条虾肉仔细蘸过佐料,用断了尾指的右手放进嘴里。
哈七爷嘴里正嚼着虾肉,含糊地道:“虾不错啊,够鲜!”
白发老人点点头道:“天津老话说‘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这时节正是吃虾的好时候啊,也难得老二有心,年年这时候从塘洁给我送海虾过来,唉,也怨我老家伙没出息,嘴馋!”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人忙笑道:“您这是说嘛呢?这不我比几个哥哥离着海边儿近么,这些东西归齐了才值多少钱?您高兴就好!”
白发老人笑着点点头,捏起毛巾擦擦手道:“东西不值钱,你这份心值钱!”他四下看看,“人都来齐啦,我知道你们都来是为的嘛,难得你们如今有家有业的,还把我这老家伙放在眼里。得,这里又没外人,把事往开里说吧!”说着又捏起一条琵琶虾,自顾自地剥起来。
旁边一个矮胖汉子立起来皱眉道:“小苏打小就是在您跟前长起来的,行规家规都是您交给他的。可他去三哥地面上干活儿,也不提前跟三哥讲一声,他把三哥当嘛了?他把您定的规矩当嘛?这事儿是他小苏干的,丢的却是三哥的面子。”这矮胖汉子还待继续说,他身边的高个汉子按住他手道:“兄弟坐下,坐下别急。”
这高个汉子安抚完矮胖汉子后,点起根烟对白发老人点点头道:“苏兄弟好手段!赤手空拳能从袁文会的床头上取东西,就凭这点儿,您就没白看重他,我们几个哥哥都不如他!当初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老城里、租界内、天津卫七十二沽他们苏家一门通吃,不受地盘限制,我们也没说的。但是他做活也提前吱个声儿啊,当哥哥的能说把护着不让他去?这人家袁三爷找上门来我都不知道,这多被动哪。我的界面儿上出了事,我愣是不知道,这怎么说昵。照这样,我们爷们的鸟食罐儿,都让他祸害完了。”
这高个汉子显然就是他们口中的“三哥”,他抓过身边的褡裢,捏出三封大洋放在石桌上道:“老头子,我给您交个底,人家袁三爷派人来找我啦,愿意按规矩出钱摆平这事,这是他的意思,我全拿来了孝敬您啦。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比从前了,谁胳膊根粗谁就是道义,谁手下人多、枪多谁说的话就是规矩。小苏现在是翅膀硬了,全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就听您的,这事儿怎么办,您说句话吧。”
众人在一边纷纷附和:“这不像话啊……就是……咱惹得起袁三爷嘛……不能他痛快以后咱们跟着吃挂落啊!”
白发老人点点头,拿过毛巾将嘴擦干净,伸手在旁边的菊花水中洗了洗。他看看四周众人,叹口气道:“我老啦,要搁从前啊,我躺着说话都有人听,可现在你们都开宗立户了,我腿脚也没劲了,我还得指着你们养老呢。”他顿了顿,摆摆手,“老三说得有道理,今儿的江湖,已经不似从前啦。但是他苏家门上祖先从袁世凯那挣过面子,保住了咱高买行的饭碗,所以老祖宗才会留下苏门的人大一辈儿、四九城遍吃的规矩。咱自己行里的规矩自己也得守啊,不然传出去让外人笑话。”
他看看哈七爷,转过头来对众人道:“得啦,我知道你们是嘛意思了,这事我来做,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陆续离开,小院里恢复寂静。白发老人仰在竹椅上,伸手摸出一个小锦盒,扔到哈七爷面前:“小苏给我送来这玩意儿时,我一眼就认出是你的,你拿走吧。”哈七爷甩了甩手上的汁水,随手拿过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前些天他扔给袁文会的那枚十三太保扳指儿。
哈七爷捏起扳指儿看了看,笑道:“还真是我那只,厉害啊厉害,全天津卫真就没有你们高买拿不到的东西,袁文会的东西你也敢动?硬从他手上摘下来的?”
白发老人得意地笑笑,挥挥手道:“这是孩子们拿上来的,小苏觉得这是个有来头的东西,就拿来孝敬我。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你的,今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拿回去。至于他怎么得手的,我不知道,你也不用问。”
哈七爷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随手将扳指儿扔到桌上的一堆虾皮中:“你拿走吧,我不要。”白发老人一愣,微微起身,睁开一直眯着的眼睛瞅着哈七爷。
“人人都知道我把这扳指儿赏给了袁文会,如今我又戴上它了,别人要是问我这东西怎么回来的,我不把你说出来就解释不清楚,岂不是让人家戳我的脸皮么?再者袁文会也不傻,知道能动这东西的,整个天津卫除了你们高买一门就没别人了,刚才他不已经找人传话过来了么?你把这东西还给他去,给他个台阶下,也卖他个人情,虽然你们并不怕他,但这样一来你们也算没得罪他,将来见了面也好说话。”
白发老人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怕袁文会么?我既然敢把这东西给你,我就没把它往心里去。行内的规矩,三天过后任你是天王老子来要,我都能不给。”
哈七爷摇摇头道:“这东西我也没多大用,倒是我方才说的那个卢鹤笙遇袭时扔出去的包袱,您可得一定帮我寻寻。这扳指儿顶多就保我一辈子饿不死而已,可那包袱里的两本书,可是保咱们强国强种的东西,万金都不换啊。这事我也就信得过你,也知道你必定能办到,所以开口求你一次。”
白发老人点点头,笑骂道:“你这老家伙,什么好东西到了你手里都不心疼,活脱脱一个项级没挑的大败家子儿。”
哈七爷哈哈大笑,故意一拍桌子拉长脸道:“老家伙!这话别人能说,你不能说,你当年从我府上顺走了多少好东西?就只说那把胡琴,可是当年徽班进京时程长庚程老板用来给先皇奏过曲子的,光修那一把弓子我就花了二百多块大洋……”
“拉倒吧,你以为我乐意进你那破烂堆里瞎翻腾啊,还不是你闲极无聊、无聊生事,刚从外国回来就不知道自己吃米吃面了,穿着俩尾巴尖的洋装系着脖扣,站在院子里还用外国话骂街。”
“嘿,那我为什么骂你呢?你翻墙跃脊你走你的啊.我在院里拉个小提琴碍你什么事啦?大半夜的你拿石头子儿扔我!“
“哎哟我的七爷啊,这事这些年咱们都来回掰叱了多少遍了。当年那一晚您那是拉琴么?木匠的学徒都比您鼓捣出来的那声儿好听。我在屋脊后面趴着听得我都脚抽筋了,您还不歇歇……”
“我拉我的谁让你听了……听不懂你可以走啊。街坊邻居们都没说话,你一个过路的没出师的高买管什么闲事啊……”
陆
鸿宾楼上,菜香酒酣。袁文会、李有德、赵欣伯三人喝得淋漓尽兴。袁文会手夹烟卷拍着李有德的肩膀笑道:“兄弟你有脑子啊,不像当初刚跟我的时候那样,就靠一双拳头出头了。打李有泰这事你办得漂亮,干脆利索。没伤他没砍他,让他自己羞臊藏起来。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学艺不精、自取什么来着,”他看了一眼在旁提示的赵欣伯,“对……自取其辱,这样谁也怨不着咱爷们啊,咱还出了气、露了脸。”
赵欣伯喝得头沉,用左手在桌上支着脑袋,笑道:“这一下国术馆能打的都没了吧?我看咱们这边李有德兄弟一个人就能打英雄擂了。哈哈哈哈,所以说这练武的就是玩不过练脑子的嘛!”
李有德摇摇晃晃举起酒杯:“我也高兴啊,今天我能出头我靠什么?咱没有能靠得住的爹,也没有能靠得住的师父,我靠力气吃饭,我吃不饱啊!”李有德想起往事,两目发红,他探手把住袁文会的肩膀,“大哥对我好啊,大哥给我饭吃,给我出人头地的机会!没有大哥,就没有我今天,我在心里说过,我爹的话我可以不听,但大哥的话我得听,大哥交代的事我得办啊!没有大哥,哪有今天的我。大哥你就是……你就是宋江,梁山好汉的大哥,赵爷是军师……叫啥来着,就是军师!我就是李逵,大哥您走到哪,我就拎着斧子跟到哪!你让我死,我都不回头!”
酒宴散去,袁文会与赵欣伯摇摇晃晃地走了,李有德则趴在桌上怎么叫都不起。袁文会笑着嘱咐李有德的跟班照顾好他,与赵欣伯先走一步。那跟班见李有德睡实了,自己也到楼下去要了点酒菜,等李有德醒了再走。
等雅间里的人都走空了,李有德起身搓了搓脸,一脸的醉态全然不见,眼神清亮,他掀起桌布一兜,将杯盘酒菜都折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然后将脚跷到桌上,摸出一支烟来给自己点着。
他早就看透了,天津卫的江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那些个重脸面、讲义气的,没有一个是得好死的。反倒是袁文会、赵欣伯这样两面三刀、追名逐利的人,活得那叫一个呼风唤雨、有滋有味。别看他为袁文会做了这么多的事,若是有一天他起了二心,或者挡着袁文会的财路了,袁文会一样会毫不犹豫地下手除掉自己。到时武功盖世都没用,一把手枪、几百块大洋就能去了他的性命。就像当年他落难时,赵欣伯对他所说的:人活着,就是因为有利用的价值,这世道没人乐意养废物。
李有德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江湖路,本就是条不归路。想抽身走?多少人等着要找你灭口呢,满街筒的人要追你报仇呢,要宰了你扬名立万收买人心的人能坐满一条船。不能退,只能进,进到能手攥别人的命运,能一言九鼎主宰一切。一句话,往前进,不一定能活:但往后退,就得死。所以,那一天在码头河边,就算是聂宝钗站在他面前问那话,他也答不出来。不是他不想答,而是他即便说了,也没法那样去做;他即便那样做了,也没人会放过他。
就像是狗撵兔子,他越是大费周折、绞尽脑汁地追聂宝钗,她却离他越来越远。说来聂宝钗跟他并没有几次交往,她的脾气秉性也不适合做运河帮香主的媳妇,一开始李有德也没有非要娶她到手的意思,她若是客客气气地推了,也许李有德也就知难而退了。但偏偏这事让李有泰等人搅得满城风雨,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李有德也就憋了一口气,非要娶到聂宝钗不可!既然你这丫头有身份、有家业、有脾气,那好办,我毁了你的身份、黄了你的家业、扳了你的脾气,看你还能剩下什么?原来是我配不上你,可我非要搞到你一无所有,等你配不上我了,看你还有什么臭架子可摆!
李有德扬起头来,轻轻巧巧地吐了一个烟圈,这烟圈飘飘袅袅地刚散出一个型来,就被窗口吹过来的风给搅散了。李有德看着满屋狼藉,刚才袁文会与赵欣伯的神态言语仿佛就在眼前,这两个人不管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冷笑一声,掐灭了烟头,起身踉跄着下楼而去。
运河帮这边一时间胜券在握得意洋洋,国术馆这边却乱得一塌糊涂。任师傅一边着人到处寻找李有泰,一边带保安团的人找当日茶馆边上的路人问话,还要安抚国术馆众弟子的人心,抽空还得应付来探风声的同道,忙得不可开交。偏偏李有泰还是一连两天找不到踪影,任师傅着急得团团乱转。
聂宝钗与哈七爷几人又商量了一次,觉得在李林清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李有泰不可能独自跑回沧州去,他必定躲在天津城里的某个所在。按照哈七爷的说法,年轻人遭逢打击,要不就是眠花宿柳逃避一阵,要不就是昏头大睡借酒浇愁,但李家门风严谨,李有泰白天躲起来睡觉,晚上在小酒馆里买醉的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按照这个思路,傍晚时分将国术馆附近的大小酒馆扫了个遍,果然在一家小馆子内发现了烂醉的李有泰。可喝醉了的李有泰蛮不讲理没法劝解,稍一拉扯就要出手打人,一众人等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围着他等他酒醒。可第二天等他酒醒了,二话不说撒腿就跑,众人强打精神耗了一夜,又哪里能追得上。好在第二天晚上又在另一处小饭馆里发现了他,众人想了想,实在没法子,只好连夜叫醒任师傅与聂宝钗。
两人赶了来,只见这小饭馆并不大,不过是一条四尺柜台、七张桌子而已,靠里面翻倒了两条长凳,一条汉子背靠立柱搂着一条长凳睡得正香,鼾声间酒气扑鼻,正是失踪了三天的李有泰。只见李有泰一身短衫上蹭满了不知哪里沾来的油腻,扣袢开了,裤缝也裂了,满脸油泥不知几天没洗,胸前还有几道抓痕,右手又红又肿,掌根处已成了紫色。
任师傅暗暗皱眉,心中连连叹气。聂宝钗忙叫人去找来瓶正红花油,蹲下来用手绢将李有泰的右手擦干净,不慌不忙地将正红花油倒在手心里,给李有泰揉搓右手上的淤血处。随行来的国术馆弟子抢上前要接过来做,聂宝钗坚定地摇摇头,让大伙都回去,她在这儿守着。众人闻言齐齐看向任师傅,任师傅想了想,招呼大伙都回去,却暗中嘱咐两人在外面守着,免得第二天早上又让李有泰跑了。
聂宝钗面色如常,仔细地用正红花油反复揉搓李有泰右手血瘀处,揉到疼处,李有泰打个哆嗦,哼哼几下,聂宝钗就缓上一缓,这样将小半瓶油用下去之后,李有泰的右手血瘀好转许多,肿胀也消了大半。聂宝钗这才轻轻吐了口气,将李有泰的右手小心地用帕子包了。这些天来她伺候聂老爷子连日衣不解带,吃不安稳、睡不踏实,又在这里忙活了半宿,精神一松懈下来,她只觉得眼皮有千斤之重,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睡了下去。
李有泰一觉醒来,拢眼看去,只见窗外一片微白色。他定了定神,肩头与脖颈隐隐传来酸痛,过后头疼如裂,如同戴了金箍一般,只觉从头项到耳后、从前额到后脑,一整圈地疼。再活动活动身子,觉得右手不疼了,举手来看时,只见不知谁家女子的手帕正包在自己手上。
李有泰一愣,抹了把脸忙四下里看,只见一个女子身着素色短衫,正伏在自己的腿上睡觉,露出脑后一截秀美的玉颈。李有泰心中猛地一跳,低下头凑过去仔细看看,依稀认出是聂宝钗。他立时心跳如鼓,努力回想,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喝了、吐了、又喝,然后就一跤栽倒,直到现在。他想了又想,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是着急,冷汗一滴滴滑落。他暗想,这一夜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情吧?可这醉倒酒馆、人事不醒,也够丢人的啊。
想着想着,李有泰忽然觉得右腿一跳,糟了,腿抽筋!可是聂家小姐正在腿上趴着呢,这该死的右腿,怎么早不抽筋晚不抽筋,偏偏在这时候凑热闹!可不能动,聂家小姐家里家外多少事啊,好不容易睡会儿,不能动,再疼也得忍着不能动。
李有泰咬着牙、绷着劲,方才脑门上细密的冷汗变成了疼出来的黄豆大小的热汗。终于,他还是绷不住,右腿因为剧痛开始筛抖起来。李有泰咬紧牙关伸出两手拼死按住自己的右腿,可这条腿就像安了弹簧一般抖动,完全不听他的控制。
聂宝钗悠悠转醒,她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先整了整衣领,而后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立起身来。李有泰这才蹦起来伸直腰狠狠地在大腿上捶了两拳。他一边抚按大腿,一边偷眼观察聂宝钗。今天如果来的是任师傅,他大可以甩开两脚跑开了去,可来的偏偏是她!他打定主意,如果她出言责怪,自己扭头就走,决不停留:如果她好言劝自己回去,自己也决不能就此窝窝囊囊地回去。
可聂宝钗一句话没说,而是招呼伙计端上些早点来。炉子上热乎乎的小米粥用小火温着,即时就盛了上来,伙计还麻利地端来了两个小窝头、一碟子咸菜和一碟子咸豆腐。聂宝钗捏起窝头掰开了泡进粥里,自顾自吃得斯文优雅。李有泰不由得也食指大动,想着天大的事吃完再说,一屁股坐下吃得不亦乐乎。
片刻之间一扫而空,李有泰擦了擦嘴等聂宝钗问话。聂宝钗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把伙计叫来,摸出一封的大洋立在桌上。
伙计吓了一跳,赔笑道:“这位姑奶奶,看您这衣着打扮就知道您是有身份的人,小店的粥也不值几个钱,您要是喜欢就下次再来喝,我们是万万不敢收您钱的。”伙计心里忖度着,昨晚那架势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大太太、大小姐出来寻人来了,这喝醉的爷肯定跟她沾亲带故的,不然她能这么伺候这位爷,能陪着他在地上睡一宿?
聂宝钗面如止水.开口道:“这是这位爷的酒钱。”她一指李有泰,“以后这位爷来喝酒,都算我账上,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想喝多久就喝多久,钱不够了我还给。但你一定要让这位爷喝痛快了,他就是什么都不干,要在你这里喝到六十岁你也给他喝,明白了么?”伙计听出这话不是善茬,却也只能点头应允。
李有泰听着这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开口,就低着头坐着。聂宝钗也不走,探手从脑后把梳子拔下来,侧过头来梳理自己的头发。她人本就婀娜,此时散开过肩的长发,两条白藕一般的手臂插在黑发间上下游移,竟然有种令人屏息静气之美。
李有泰低头枯坐了半晌,越发不敢看聂宝钗,像个孩子般喃喃道:“多谢聂小姐。”
聂宝钗的声音淡定清晰“别谢我,我这是在报恩。李林清、卢鹤笙两位前辈对我们聂家有恩,今生今世只要有我聂家在,这两位前辈的后人我聂家负责养活,而且如果两位前辈有了意外,我聂家倾尽全力也要替两位前辈出头。”
这句话如同一把火,烧得李有泰一下子站起身来,高声道:“李家还有我在!卢门还有我在!我自然会想法亲手救出我爹和师父,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来养活我!”
聂宝钗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梳头:“哦,是么?多喝点酒就能把坏人喝死么?”这一句话犹如兜头凉水泼来,李有泰心上刚腾起的火苗被浇得凉透,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怏快地坐下,脸颊渐渐泛起红来。
聂宝钗梳好了头发,起身开口道:“师兄大后天若是有空,请到河边来给我捧个场,我上擂与李有德拼命去。” .李有泰慌忙蹿出桌子拦住聂宝钗道:“别!别!我……我……我不再喝酒了,我一定替你赢下擂台!”
聂宝钗正色道:“你错了,不是你为我打擂。”她上前一步,“是咱们一起去打擂,咱们赢的是道义,是尊严,是脸面,是为咱自己打出一个规矩来!”
柒
国术馆院子里,时隔多日再一次点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下,李有泰绷带缠腕,上身精赤,在院中一步一步地行走沉思。他时而走到南端的拳桩前,伸手敲敲绑着草绳的拳桩:时而走到北头棚架之下,伸手推推吊在那里的七个沙袋。月光慷慨地撒下来,照得满院生辉,十几只飞虫绕着电灯转来转去。
李有泰走几步打两拳摇摇头,再走几步再打两拳又摇摇头,片刻后索性一声长叹,坐在地上。他不得不承认,这时候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不然凭他现在的身手,根本就不是李有德的对手。运河帮这次不用再出什么高手,只要李有德出马自己就已经输定了,加上之前在运河帮香堂聂树屏输的那一次,根本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没想到李有德这些年居然这么有城府有心机,每次都费尽心机地将李林清教给他的家传功夫套出来,再花上双倍甚至十倍的时间去练习,去揣摩,然后再回来装作天资太差、领会不了、奋力不敌的样子一次次被他打倒,然后求他再“教他两手”。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如今李有德在招法、力气上比他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在货仓里他连李有德面前的一张桌子都拽不走,这擂还能有什么赢面?三天,还有三天就要上擂了,平时他总是以“双师授业”、“家传绝学”而自豪,可这要是再输了,他有何面目面对聂宝钗,面对国术馆的师兄弟与保安团的学员们?
李有泰又是一声长叹,随手举起石桌上晾着的一碗水兜头浇下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什么叫做自鸣得意。
李有泰正苦闷间,院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一个僧人,此人身高臂长,精瘦身材,手托一个硕大的铜钵盂,头顶光亮,胡须灰白。李有泰有些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进来一个化缘的和尚?再仔细看看,恍然想起这和尚曾经在街边见过,他从和尚的铜钵里抓了钱就跑,这和尚也不追他,反而说了一大堆的禅语,什么给了钱是和尚替他种了福田,所以和尚用不着谢他;抢了钱是他自己折了福,因此和尚无须追他。这一段绕口令似的禅语说得李有泰好没面子,怎么今日这和尚跑到这里来了,是来送福还是来折福?
那和尚笑了笑,将铜钵放下,上前道:“你在想他比你强,你打不过他,对么?”他的声音宽厚温润,就像家中长辈在问自己孩子一般,李有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和尚点点头,却岔开话题道:“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习武都有哪些好处?”
李有泰想了想,掰着手指头说:“我师父说习武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出人头地、得人尊敬:我师父说习武能强国强种、以弱胜强……以弱胜强!能以弱胜强!”这四个字就像是漆黑中在眼前闪起的闪电,给了他一丝光亮。
和尚微笑地点点头,缓缓问道:“我且问你,形意拳中的要诀‘借力打力’,这力从何而来,如何借法?”
李有泰挠挠头道:“力从脚跟来,借对方之力还于对方。”
和尚点头笑道:“若是对方不发力呢?”不发力?李有泰挠头,力都没有,怎么借法?
和尚缓缓抬起两手,曲在身前,双足缓缓向前一趟一蹬,进步同时两手轮流向前出拳。他虽然每次只上前半步,却一眨眼就趟到了拳桩前面。他手指拳桩道:“它不发力。”李有泰只见他双足向前一蹬,两臂闪电般地一动,碗口粗的榆木拳桩竟然“咔嚓”一声折为两截!
就在李有泰惊诧之时,眨眼间和尚就半步半步地趟到了北面的棚架下面。他将一个挂着的沙袋推起来道.“发力。”接着又是一趟一蹬左手一拳,只见摆动的沙袋扑的一声被他的拳头破出一个大口子,高高甩起撞在棚顶上,里面填充的细沙与锯末撤了一地。
这两下子李有泰识得,是本门中最为简单的顺步崩拳与拗步崩拳,没想到这最为简单的两招,在和尚手中使来竟然有如此威力。李有泰呆立院中看看倒地的拳桩,又看看在棚顶晃荡的沙袋套子,愣了半响,忽然朝着和尚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管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了下去。
和尚笑了,问道:“你看我打拳像什么?”
李有泰想了想道:“像牛!”
和尚赞许地点点头,抚了抚李有泰的头顶:“牛伤人在于角,所以拳非锋锐不能用:牛之力在于蹬,所以力非触地不能生。出拳所借之力乃是天地之力,而后加上对方之力还于对方,这样才能胜人而毫不费力。”李有泰点头如同春米一般。
和尚笑道:“你再柔弱,但你能借天地之力,经体而过,施力于对方:对方再强壮,却与天地之力相驳,则必然不能敌你。遇敌时,你的经脉、骨骼、血肉,皆是传导天地之力的通道。”寥寥数语,却好似在黑屋中为李有泰打开了一扇窗户,窥见外面全新的世界。
李有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使天地之力在我身体里通畅而行,不受阻碍呢?”
和尚抬脚挑起铜钵道:“平伸手臂。”他将铜钵放在李有泰的右手掌上,“你能托多长时间?”
铜钵大且厚,李有泰又是单臂齐胸平身,他咬咬牙道:“一炷香吧。”
“那是蛮劲!”和尚敲了李有泰脑门一记,“调整呼吸和意念,将铜钵之重通过你的手臂、肩背、腰腿,转到地上,让大地出力为你托起铜钵。”李有泰恍然,想起他首次遇到和尚的时候,旁边卖烧饼的曾说起过,他这般单臂托钵,站了一整天动也不动。
李有泰敛容正色,慢慢调整呼吸,试图将铜钵的重量转到地面。铜钵沉重,李有泰勉强坚持了片刻,不知不觉间又调动了体力,从导力变成了硬扛,直扛得手臂发酸浑身是汗。李有泰放下铜钵摇了摇手腕,心想“这样不成,又成了用蛮力死顶。要引、要导、要通!”
数番尝试之后,李有泰忽然发现手臂、肩头的酸痛感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腰腿上的酸痛感。李有泰心中暗喜:“看来上半身通了,已然成功了一半!”
和尚摸着李有泰的腰背,从上到下地捋下来,从颈椎到尾椎,凡是摸到紧绷的地方,都伸手敲一下道:“松下来!”这一路将李有泰的腰背都敲松了。和尚边敲边道:“人力浅薄,不能用个人之力与天地之力相扛。松下来!万事万物,都有其节。便如庖丁解牛一般,骨头与肉之间的空隙,是解牛的节:拳来脚往接触对方的一点,是斗拳的节;缠绕纷杂的事情之中的利益,是办事的节。只要你能找到这节,万事万物,就没有不可破的!”
李有泰忽觉心下清明,一时间四肢百骸都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想法纷纷而动,一身筋络逐次放松,将这铜钵之重一丝不差地传到了地上,右手臂上顿时变得轻如无物。
第二天一早,国术馆的师兄弟们过来晨练,只见国术馆院门半开,院中电灯亮着,都以为馆内出了什么事情,忙拥进院来。只见拳桩断了、沙袋破了,李有泰托着一只奇大而厚重的铜钵,正在院里站三体式。
众人吃了一惊,四下检查,只有院中凌乱了些,旁的无事,又见李有泰全神贯注,似在练功,于是就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一看众人不由大惊失色,李有泰单手齐胸托着铜钵竟然毫不费力,站了半个多小时纹丝不动,不但不见疲惫,反而愈见精神。有好开玩笑的师弟,从水管处接了小半桶水拎了来,高高举起倾倒在铜钵之中,可李有泰依旧单手托钵纹丝不动,仿佛这半桶水之重与水之冲力竟然毫不存在一般。
李有泰恍然醒觉,收力回手,将铜钵放在地上,回头欣喜道:“前辈!成了!”可他身后并无一人。众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是在喊谁。
李有泰忙在院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和尚,不由心中一沉:“难道是前辈不满意,所以走了?”
等转到院门处,忽见门板后面有人用树枝在墙上写了一首诗:
赋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蓟州。
铜钵向晓迎残月,锡杖临风唱晚秋。
双脚踏开尘世路,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负嗟来食,野犬如何吠不体。
字体勾划寥寥,瘦硬有力,犹如刀剑争鸣,一看便知为武人所写。李有泰读着诗句,回想起昨晚和尚的慈眉善目、温厚教导,心中若有所思,一时竟呆立在墙前。
捌
这日中午,任师傅带着两个保安团学员来找李有泰,经这两个保安团学员鉴定,依着目击者的描述而画出的应是日本的十四年式手枪。他们推测,当日袭击卢鹤笙与李林清的人,十有八九是日本人。
李有泰沉吟道:“这……有没有可能是某一种枪跟日本手枪长得很像?或者那些目击者会不会看错?”
两个学员互看了看,其中一人说道:“肯定是日本的十四年式手枪,这种手枪长得特殊,估计也就日本人在用,在东北时我们就常见日本宪兵用这玩意儿,一看图就认识。再说了,眼下华北土匪用的手枪要么是土造的‘单打一’,要么是走私的蛇牌撸子、花口撸子,要么就是盒子炮。日本手枪不可能散落到黑道上,更不可能十几个人人手一把日本手枪。这次动手的不是日本特务,就是天津的日军宪兵。”
任师傅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李有泰,怕他一得到消息就要如上次一般暴起冲到日租界去。如果李有泰此时真的救人心切、怒发冲冠的话,还真没人能拦得住他!
但李有泰虽然闻言大怒,气得两臂骨节咯咯作响,却没有如任师傅料想那般拔脚外冲,反而先倒了两杯茶水递给同来的两位保安团学员,向二人道了谢。然后他低头想了想道:“既然是日本人动的手,却只抓人而不杀人,想必是图谋些什么……想来无非是一来帮运河帮的忙,削弱咱们打擂的实力;二来怕咱们获胜后得利太多,事先握着些筹码,到时一旦咱们赢了,也好借此要挟咱们,因此他们必不敢轻易加害父亲与师父。等明天打完英雄擂,我马上去找解将军,请他出面到日租界要人,这样比咱们打上门去更有效果。咱们这几天也得继续加把劲,必须要拿到让日本人赖不掉的证据,免得他们抵赖撒谎、死不承认!”
这几句话说得任师傅吃了一惊,怎么一夜之间,那个年轻冲动的李有泰变得如此沉得住气,能瞻前顾后衡量轻重,而且一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这还是前天那个只知道任性醉酒,连鞋子丢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李有泰么?
李有泰又对任师傅道:“明日擂台准备得如何了?几时行礼,几时开擂?还有哪些叉头没有理顺?”
任师傅闻言一愣,恍惚间以为是卢鹤笙回来了,正指挥着众人忙里忙外。他定了定神,答道:“明日傍晚,晚饭后七时正开擂。帖子都发出去了,台子也搭上了。可就是……可就是谁上呢?”
李有泰展颜一笑:“还能有谁?咱爷俩呗。我先您后,您给我压阵!天津卫能挡住您两条腿的还有几个?当年您可是有名的‘踢破天’呢。”
任师傅的这个绰号已经有好多个年头没人提过了,那是他用半辈子苦功夫换来的五年灿烂,之后他便淡出江湖,开店铺营生。今日李有泰忽然提起这三个字,任师傅只觉胸中热血涌动,两条腿竟也有些跃跃欲试:“好!十年不曾会会武林同道了。老来还能登台受此瞩目,不枉我武人一生勤奋不息啊。咱爷俩一起,打他个王八驴球球的!”
擂台就搭在河上,两条小船下了锚打横泊着,上面钉了木板,铺了毛毡,四角上立着高竿挂着拉来电线的大灯泡。南岸上搭了两个芦席棚子,摆上了桌椅板凳、烟茶水果。棚外数十步远处用木棍拦了一道围栏,想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奔了河对岸,坐在河坡上隔河观擂。
东面席棚下,以袁文会、李有德为首,运河帮上下老少来了六十多人,相互问好、敬烟敬茶、拉桌子搬凳子地好不热闹:西面席棚下,聂宝钗、任师傅、李有泰、哈七爷以及国术馆的师兄弟、至交好友,加在一起也就十七人,连席棚的三分之一也没坐满。国术馆众人多少都有些泄气,任师傅伸长了脖子看着对面,喃喃自语道.“他在那儿,哦,还有那小子,我说呢,敢情他们都到那边去了。唉,这些个墙头草。”
李有泰冷笑一声,摇摇手道:“他们人再多,各怀鬼胎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哈七爷抄起个果子边吃边道:“别管他们,反正我买的是你赢,一赔三的盘口呢!”正说着,远远走来一大群身着军装的年轻人,个个制服笔挺,腰配手枪,原来是国术馆的保安团学员们特意过来撑场子。
任师傅忙迎出来感激地道:“哎哟,各位长官这么忙,还能抽空过来,真是谢谢啦。”众军官打过招呼,纷纷就座。
供桌前三炷香燃起,先有压擂人上前,将立擂缘由简单讲述,再将胜负规则简单解说,又把判擂入、护擂人的名单宣读一遍,最后又说了些以武会友、点到为止的场面话,接着便宣布起擂。
国术馆这边先登台是李有泰。李有泰的打算是,想方设法先拿下一场,然后拼命消耗下一场对手的体力,给后面登台的任师傅制造机会。这样算来,他一个人要扛住一多半场的打斗,实在吃力。
李有泰收拾一下衣衫,转身向众人抱拳,众人纷纷围上来叮嘱。任师傅看了看双颊绯红、激动难言的聂宝钗,又看了看只顾着与师兄弟招呼、不敢正眼看聂宝钗的李有泰,笑了笑,将李有泰拉过来嘱咐道:“擂台胜负不重要,多加小心,一定要好好地下来!”
李有泰点点头,离棚止步。而对面分众而出的,不出所料正是自家兄弟李有德。二人分别站在供桌前上香,又让护擂人验过身,证明没带暗器,这才登跳板上擂。
李有德看着李有泰嘿嘿冷笑道:“表哥,赢了这擂,你就能做聂家上门的女婿了吧?聂家家大业大,够你吃几辈子的。只不过回头老家那边听见你在天津吃软饭,不知道会不会在亲友面前好好夸夸你呢。”
这几句话着实阴毒。两人交手最忌心浮气躁、怒上心头,李有德这般心计,是内心深处憋足了劲要把李有泰打倒,打得永不翻身。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迈过这道坎,成为他一直向往的“爷”。
李有泰却微微一笑,应道:“好兄弟,小时候你淘气,你爹打你的时候常说‘拿你当个人看,你自己老往牲口棚里钻’。可见三岁看老,他老人家那时就知道你有今天。给人家做走狗,吃剩的、喝剩的,倒是舒服。”
李有德脸色一变,抬臂起手道:“少废话,上来走两趟吧!”
李有泰双臂下垂,全身放松,侧着头微笑道:“小三子,你是用你擅长的马型打我呢?还是用从我这偷学的猴型三绝打我呢?”此话一出口,李有德双目一立,身架一顿。
席棚里观战的任师傅一拍大腿道:“好小子,真聪明,怎么一晚上就开窍了呢!”聂宝钗忙低声相询。
任师傅解释道:“李有德这家伙故意讥讽有泰,就是要分有泰的心。但是有泰更聪明,他知道李有德要想分他的心,那么李有德必然会仔细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俗话说‘千招会不如一招熟’,临敌相斗都是招由心生、随手而出,李有德只要一琢磨用哪个招式好,就没法子把招式用得随心所欲、千变万化,速度、反应都会大打折扣。哼哼,他这次可真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了。”
果然,擂台上李有德愣了一愣,没有抢先发招。他太看重这场擂台了,更何况台下就坐着聂宝钗,他不能输,更不能当着聂宝钗的面输给李有泰。于是李有德着了道,开始琢磨用哪一路的招法更好。
李有泰微微一笑,跨出左腿逼近了一步,李有德没动。李有泰上右腿又进一步,李有德面色大变,却还是不敢动。李有泰再上半步,距离李有德的距离已不足一臂,探手就够得着李有德的鼻尖。李有德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而中,他喘了口粗气,后退半步,两手换了一个架子。席棚里任师傅嘿嘿一笑道:“挂相儿了,挂败相儿了!”
李有泰此时信心更足,再逼近半步,同时两手缓缓抬起,由下上翻夹住两肋,拳锋正对着李有德。
“这是崩拳的拳架!”李有德此时心中飞速转念,“我捶他,他崩我,我劈他,我手在下来不及抬,我踢他跨,我闪他进。”李有德额头开始冒汗,他调整呼吸,又后退了半步,同时两手换把举了一个劈拳的架子。
一招没出,连退两步。东边席棚下的人坐不住了,有人开始问旁人:“不是说他把李有泰在货场里打得光屁股跑么,这看着不像啊?别是倒过来说的吧?”
袁文会皱着眉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撒,回头问道:“谁去祠堂了,蔡老爷子怎么还没请来?下一场就靠他老人家了,赶紧给我催去!”
李有德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也不能再想了,帮中多少老大都在盯着自己的后背看,对面还坐着个聂宝钗,无论如何,必须起手赌输赢!
想到此处,李有德拧腰发劲,一拳劈向李有泰面门。他肩动之际,李有泰脊骨化龙形一曲一折,便闪过了来拳。李有德一拳走空,抽身要退,李有泰已经一趟一蹬闯进身来,这一进快如闪电,李有德不及料想,整个中门都暴露在李有泰的拳锋之下。这一拳若是打在前胸,劲力必定透骨而过,伤肺伤脊:若是打在小腹,必定危及内脏,裂肝破脾。
李有泰前拳到处,眼前忽然闪过自己初来国术馆时,年少轻狂吃了卢鹤笙一拳,当场晕厥,李有德急得号啕不止,趴在地上给窦老爷子磕头那一幕。他暗叹一声,前手一转改成了挑劲。李有德挨拳后飞,跃起一尺有余,一个跟头摔在台边。
一招!虽说江湖上都知道形意拳“不招不架,只是一下”,“视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但这也太快了些,更何况最近李有泰闹出被李有德打得狼狈不堪、不敢见人的笑话,不识李有泰的江湖人心下都有几分轻视之意,于是这一招便越发让他们骇然了。
李有德狼狈地爬起来,又羞又怒,余光瞟见聂宝钗满面喜色,于是他越发恼怒,一股恨劲从心里寻隙钻缝地扑出来。李有泰就是个大门槛,他挡住了自己的地位、富贵、婚姻,没别的办法,必须剁了他、扳了他,把他烧得连灰都不剩了才行I李有德大喊一声扑了上来!
李有泰一拳崩去,李有德将来拳架住,李有泰借他招架之力顺势一转,绕过他的手臂点在李有德的前胸上。李有德胸口吃疼,忙用右手下砸,李有泰前手撤回右手顺着李有德下砸的空当儿又打了进来。这一下是拳连着拳、拳跟着拳、拳追着拳,李有德每招架一下前胸便多挨上一拳。
两边席棚下的老少人物们,原本只从拳谱上见过“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等对凌厉攻势的形容,可在今天,才在李有泰与李有德的交手之间,见到了真的挡无可挡、防无可防的连环崩拳。
李有泰一连九拳,不发劲、不打要害,将李有德又一次从擂台中心打到了台角上。最后一拳李有泰左手发拳打得李有德失去平衡身子后仰,右手却闪电般追上抓住李有德的衣襟斜斜一甩,将他甩倒在擂台上。
好半天西边席棚下才炸起轰雷般的一声好来,间杂着拍桌子、跺脚的声音。东边席棚下则是冰冻一般的沉寂。李有德趴在地上,恨得两手紧扣毡子,犹如有千百根针扎进心里。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啊!这些年来,我像个孙子一样哄着他、捧着他、忍着他:高兴时逗他开心,不高兴时让他出气,练功时给他打,惹了事替他扛,可他还是留了一手没教我。我以为他是个傻子,很好哄的傻子,现在我知道了,我才是个傻子,最大的傻子!最好哄的傻子!”李有德嗷的一声起身回头,右手从腰后摸出一把手枪,指向李有泰的胸口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这是把好枪,是赵欣伯在他落泊时送给他保命用的,李有德一直贴身放着,从未用过,他知道自己一旦依赖上这件东西,这一辈子吃苦流汗练下的功夫也就到头了,江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武林人物来看了。所以李有德一直把它藏着掖着,宁肯自己一拳拳地去拼、一刀刀地去砍。可当年在小饭馆里赵欣伯把这把半旧蛇牌撸子抵到他手里时,就知道他肯定有放下拳头用枪的一天。只是赵欣伯与李有德都没有想到,这把枪最后要面对的,不是仇人,不是敌人,而竟然是与李有德一起兄弟般过了十几年的李有泰。
李有德起身、抬臂、出枪,就在三岔河口的英雄擂上,就在海河两岸几百人的注视下,就在聂宝钗的目光中朝着李有泰扣下了扳机。这一瞬间,他心里竟涌起了一丝丝的快意。他知道自己把这把枪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输掉了这一场擂台、输掉了他的声誉,更得不到聂宝钗了,说不定在运河帮里已经得到的一切也要失去了。可是李有德还是要开枪,就是要打死李有泰,要当着聂宝钗的面前打死李有泰!他得不到的一定要毁掉,就是宁可坏了规矩、让人看不起一辈子,也不能让李有泰得到!
枪出了,枪举了,枪扣了。
枪却没响。
在李有德扣动扳机之前一瞬间,李有泰竟将右手食指塞进了扳机后面与护圈的空隙里,扳机扣不下去,枪自然打不响,这是保安团里玩枪比用筷子还熟的学员教给他的。
这一刻,台上、台下、海河两岸,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李有德心中五味杂陈,满脸愕然。李有泰则是惊讶地张着嘴,如同不认识他一般盯着李有德。东西两侧席棚下已经再没有一个坐着的人,都立在当地,直愣愣地望着台上。
终于,有人率先开口,是哈七爷叫的一记倒好:“好嘞,运河帮威武!”
李有泰手腕一挑拨起枪口,接着横步耸肩,一肘拍在李有德胸口上,李有德连退几步栽入河中。河对岸看热闹的人群惊呼一声,几个运河帮的打手几步跑到河边,齐齐看向袁文会,等着他示下。袁文会面色铁青,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瓜子皮,凑到方才赶到的蔡老身边,低头躬身说着什么,竞看都没向河边看一眼。
李有泰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刻意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如果说方才第一次打倒李有德那一拳还是牛刀小试的话,这一路连环崩拳打下去,简直是拳由心发,劲力源源不绝,几乎是自己眼睛瞄到哪里,拳头就马上打到哪里。劲力之强、反应之快是自己之前与人交手时从不曾有过的,而且打至此时不但丝毫不累,反而有种心情舒畅、全身轻快的感觉。
在西边席棚下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中,蔡老按膝而起,默默走到供桌前上香。上吞完毕,蔡老朝两方作了一个揖,手指擂台道:“各位,这擂原本没法再打下去了,因为有人坏了规矩,把擂弄脏了。”蔡老眉头紧皱,不怒自威,“我也不该上来,不该在这脏擂上打把式,我虽然老迈,却也有些割舍不下这张薄脸皮。”他叹口气,“但我不能不上擂,因为这关乎我运河帮的脸面,我受帮恩十余年,常对别人说‘天一地二帮第三’,等到需要自己出头时,我不能躲,也不该躲。因此老朽我今天在这脏擂上与人比斗,实属无奈,并不是老朽我恬不知耻、不明事理。”
围观众人轰然答应一声,蔡老这才缓步上擂,伸手将领口、袖口松了松,冲李有泰点点头道:“好小子,进境好快啊,跟我在祠堂里见你的那一面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李有泰一愣,奇道:“我在祠堂里的确见过您老,您还给我们讲运河帮的来由呢,可那次我没跟您过手啊。”
蔡老哈哈一笑:“有多大的本事还需要动起手来看么?看你的走步,看你的眼神,看你的身架,就知道了。上次你虽然是后生才俊,出自名门,但身上的功夫根本就没挂相。这才几天啊,再见你时,就看得出你身上的功夫已经登堂入室,到了‘力变’的境界。”
李有泰一愣:“力变?”心里却想:“常言道‘人老成精’果然不假,我刚学通了用劲的法门,这老爷子就看出来了。”
“你师父卢鹤笙,已经到了‘神变’的境界,我不如他i你父亲李林清我没见过,但我听人讲述他初到国术馆时,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身法,他的反应与身架,也到了‘神变’的境界。”蔡老缓缓而谈,落落大方,“你还差着‘身变’、‘气变’两层境界,所以,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年轻人,你有天分,有机遇,有技艺,有导师,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不在他二人之下,所以你今日不必与我拼死拼活,今后的江湖是你的,你好自为之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蔡老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说了半车的话,是在劝李有泰认输弃权。当下西边席棚下有人笑了起来,看过上一场后信心大增的保安团学员们纷纷道:“这老爷子是不是不会游泳啊,怕被打进水里,所以想用话把咱们教习吓住了再说?”
任师傅听在耳中,却暗自替李有泰担心起来,他早年刚出道时见过蔡老与人过手,当时蔡老练的是外家螳螂拳,外加火爆脾气,当真是举手不让步,落手即重伤。后来据说是受了大挫折,这才彻底交了心性,闭门思过,苦修起太极拳来。但这一来,却意外地达到了内外兼修的境地。他说不敌卢鹤笙,怕有几分自谦在里头,即使卢鹤笙此时就在擂台上,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更何况如今国术馆遭逢大难,卢、李双雄至今下落不明呢l李有泰虽然有天分,但论实力、论经验、论机变绝对不是蔡老这老江湖的对手。
李有泰理理衣服郑重向蔡老行一礼:“责任所在,不敢言避。我自知扛不下这担子,但不能不扛它。晚辈在此向老前辈请教了!”
蔡老点点头道:“好,有风骨,不愧是‘病尉迟’的儿子!卢鹤笙比我有福气啊,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好吧,既然不能与卢鹤笙交手,与他的传人切磋一二,也不算遗憾。”
言毕,二人各自后退两步摆出拳架。李有泰知道今逢大敌,后面即使任师傅上来,也未必是面前这老人的对手,于是暗自抱了拼命的决心,两臂一晃虚拳上举,正是形意十二形虎形中的“虎抱头”。虎扑食最猛最狠的便是这一扑,跃到猎物头上时,双手回到头前,借跃势前扑出爪,一举就能将猎物拍得骨断筋折。因此形意拳虎形便取此为招,将有进无退之刚猛劲力,都集于一击之中。
李有泰杀气腾腾、一触即发,蔡老却双目微闭,沉肩松臂,两膝微屈,两手自然垂在身侧,竟摆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太极拳起手势。
李有泰立目、前扑、趟步、出拳,将方才痛打李有德那股劲重又拿出来,借跃势崩打蔡老的左肩。这一击,是李有泰遵循晚辈与前辈过招时应避开要害、以示谦让恭敬的江湖规矩。
蔡老不让不架,只等拳到身前发劲而出时,左手上托李有泰肘下,拧步旋腰向外一抹。李有泰只觉得自己集全力而发的一拳就如同全力推门时门扇忽然被人拉开一样,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绊过蔡老的前腿就趴在擂台上滑出去好远。
任师傅在台下看得明白,蔡老左手旋身托肘的同时,右手已然横举在李有泰脑后,这是一招看似懒散清闲、实则暗藏杀着的“懒扎衣”!而此时李有泰正从他身前踉跄而过,从后脑到尾椎整个后背都暴露在蔡老的右拳之下,蔡老要想伤他,右拳只需轻轻一落。
可是也许是念在李有泰懂礼稳重的份上不忍下手,也许是因为方才己方用枪,有意放李有泰一马以找回颜面。但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次李有泰是实实在在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聂宝钗虽不懂武术,但看任师傅的脸色,也猜到一二,急声问道:“是不是有泰根本不是对手?那……快让他下来吧!”任师傅暗自叹了口气,这擂台可不比学堂里的教台、茶楼里的戏台,上去容易下来难啊。
李有泰从地上爬起,调了调气息,双臂一晃夹住胁下,双拳分前后,拇指顶食指,正是方才打李有德的连环崩拳的架势。蔡老缓缓收了懒扎衣的架子,依旧是双臂下垂两膝微屈的太极拳起手势。
李有泰足下发力,右拳先出,顺步崩拳穿打蔡老胸前中线。蔡老则略退半步,分开两腿,左手平举搭住李有泰的来拳,手掌一翻已将他的来拳斜斜引到外边,同时右手抬起勾手平肩,整个人如同跨骑快马,牵缰挥鞭。
李有泰发觉自己发出去的拳劲被蔡老引斜,忙收力回拳,同时出左拳击去。可蔡老却忽然顺着他的收力加了一股劲上来,两股劲一涌而来,冲得李有泰上身一晃,发出来的左拳自然也就没了力道。李有泰忙足下运力贯到右臂,想与蔡老的来力相抗,可蔡老方才来势汹汹的推劲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有泰顿时头重脚轻失去平衡又一次扑倒在台上。
几个来回下来,李有泰连换鸡形、马形、燕形数种拿手的招法换位强攻,蔡老却只守不攻、原地不动,从起手势接懒扎衣、接单鞭、接兽头式、接抱头推……或推、或牵、或抹、或按,总是在李有泰的发劲上加上那么一点点劲,或顺着他收劲时多给他一点点劲,引劲落空、借力打人。
李有泰就在擂台上如同耍杂技的一般翻起跟头来,几度砸得搭擂的小船都摇晃起来,面目上也见了青肿。
此时,来壮声势的保安团学员们都不由自主地纷纷起立,面露忧色观望台上。这二十几人原本是想来开开眼界、学上两招,但眼下擂台上的形势就连他们这样的外行都看得出不妙,蔡老与李有泰的交手,真如老叟戏顽童一般,两人之间相差了何止一筹。
擂台之上,李有泰再次进击落空之后,他面沉如水,绕着蔡老缓缓走了几步,抖了抖酸疼的骨架,两手缩到胸前,含胸坐腰,越缩越低,竟似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蹲伏在擂台之上。
有学员不太明白,慌张道:“糟了,教习被打到了腹部,肚子疼呢!”
任师傅与国术馆众师兄弟却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任师傅哑声道:“这孩子,他……他这是要拼命啊。”
守在一边的聂宝钗听在耳中,不禁慌乱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抓住任师傅的手腕,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您快跟我说说,照实说!”
任师傅忙忙说道:“有泰已经动了猴形!形意拳里这猴形虽然名称不威武,却是跃身强攻手脚齐上的杀招,有泰这孩子是想与蔡老拼命了!可是咱这边跟人家的功夫差得远了,拼了命也没用!别说他了,现在就是我上去,绝对连三个照面都过不了,也得一样让人家给打下来啊!”
聂宝钗面色也变了,急声道:“快让他下来!只要他好好的,我什么都不会让运河帮得着!”
可是已经迟了,李有泰动了!这一动,就如同一根压到最紧而绷开的弹簧,他双手前出扑抓蔡老的头面,两足蹬地借力前顶,提膝冲顶蔡老的前胸,像一只猛然蹿起、护崽搏命的猿猴。
这一击是李家家传的猴形三绝,是李林清用棍子逼着他练出来的保命功夫。“白猿摘果”抓击头面,“青猿托印”磕击胸腹,“猴扫尾”翻及后脑脖颈。当年这一路三招练成的时候,李林清难得地点点头道:“行啊,这三招练好了,天下的把式你能打趴下一半了。”
但蔡老显然不在这一半当中。就在李有泰进击的瞬间,蔡老由起手势变海底捞月,俯身一缩,令李有泰的全力一击扑了个空。而就在李有泰从蔡老头项越过的刹那,蔡老单手上托,在李有泰足底一推,李有泰半空中重心不稳,一翻身面上背下地摔落下来,蔡老身形舒展,另一只手在李有泰后背上着力一推喝道:“下去!”
这一记是要将李有泰如同李有德一般地,从擂台上打下去。全力跃起的李有泰在半空中被蔡老顺势一托,整个人如同被甩出去的馒头,横着就翻滚而出。擂台上的规矩,人一落水,立即判负。李有泰却并不甘心就这样被打下去,不甘心就这样将自己和聂宝钗的命运拱手交到别人手中,他在半空中拼力探手,竟抓住擂角的立杆,一个回旋如同杂耍一般兜了回来。
这一抓一转一兜,在旁人眼中看来是李有泰身法轻灵,矫健灵活,可在大力拉撤下手臂脱臼的李有泰,此时却是有苦说不出。相差太多,打无可打;担负太多,退不能退。李有泰侧头望了望西侧席棚,眼神已是绝望。
蔡老却后退一步,轻轻摆了摆手。
此时任师傅已跑到判擂人身边耳语了几句,几位判擂人商议了一下,推举一人上台朗声道:“此局是聂家输了,加之以前在运河帮祠堂里的那一局,运河帮是两胜一负,赢了此擂。”这人声音洪亮,说话中气十足,就连河对面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自此,聂家早年在运河帮八股的三处码头,其股份全归运河帮所有。之前聂家船所享之种种特惠也一并作废。因聂家货船碰撞码头而产生的维修费用,暂由聂家船上货物作为抵押。国术馆……”这三字一出口,李有泰顾不得疼痛,转身且不转晴地盯着判擂人,“国术馆当街殴打运河帮的求亲队伍,须向当事人赔礼道歉,具体事宜由运河帮提出,国术馆不得推脱!”
这是真输了,聂家输了、国术馆输了、自己输了。李有泰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挽救不了,从方才力挽狂澜、踌躇满志的胜利者,转瞬间变成了一个一败涂地、无可逆转的失败者。他茫然望去,任师傅将脸扭开,不忍与他对视:西侧席棚下众人纷纷低头,或叹气、或不甘地小声叨咕着i哈七爷四下里张望道:“好人也会输啊?这在评书里,这时候不是都会蹦出一个高人来翻盘的么?”只有聂宝钗面露微笑地看着他,却更让李有泰觉得无颜面对。
此际父亲李林清常说的一句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咱们武人,最硬的不是刀枪棍棒,而是骨头;最珍惜的不是骨肉生命,而是脸面。”李有泰咬咬牙,用右手将脱臼的左臂插在腰带上,向判擂人叫道:“谁说我输了?我还没输!我还能打!”他从擂台一边大步走到另一边,强忍剧痛,攥起右拳一边挥拳一边叫着,“我们没输,我还能打!”
“有泰师兄!”聂宝钗走到擂台下叫住李有泰,“咱们这次是输了,可咱们不会输一辈子!只要还有你在,还有国术馆在,还有形意门在,咱们就能赢回来,而且是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任师傅忙拉住李有泰道:“别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有泰看着蔡老背负双手缓缓走回东边席棚,看着那边众人阵阵欢呼,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吆喝着瓜分聂家的货物。为了这场擂,搭进去一个父亲、一个师父、一个扳指儿、一条胳膊、无数的货物、还有数不清的希望。李有泰只觉左臂的痛楚牵动心肺,忍不住拉住任师傅大哭起来。
西侧席棚中的众人,纷纷走来安慰李有泰与聂宝钗,有擅正骨的同道先帮他将关节复位,又用带子固定住了左臂。正忙乱间,忽然一声巨响从西南边传来,接着四下里陆续开始咱起乒乒乓乓的声音。
国术馆众人还在惊疑间,保安团的学员们却纷纷脸色大变,呼啦啦地转身就跑。
哈七爷好事,跟着跑了几步追问道:“怎么啦!跑什么啊?”
有人头也不回地答道:“打起来啦!小日本打出租界来了……赶快回去指挥队伍……”
这一下海河两边观擂的人们乱纷纷地往回跑,一时间呼爹唤儿乱成一片。任师傅招呼着一众弟子撒开腿向国术馆跑,跑开几步,李有泰忍痛喊道:“这样不成,大家各回各家,看护好爹娘,不行的话就一起躲到国术馆去,那里距离警察局近,我去聂家!”
聂宝钗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任师傅按着李有泰的肩膀道:“你带了伤,行么?”
李有泰应道:“我师父是聂家的护院师父,他不在,我这做徒弟的理应替他顶上,这是规矩,带没带伤都得去!况且,我这点伤不算什么。您就放心吧。您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安置一下。”
任师傅点点头道:“都保重吧!这事过去了,咱们再到聂家商议以后的对策!”
袁文会跷着二郎腿点了根烟,冷眼看着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的众人。毫无疑问,他才是今天这场擂台最大的赢家,他料对了事、请对了人,也押对了宝,现在正是需要他静静坐下来欣赏这出大戏的时候。
他才不怕日本人搞暴乱,那些四处放火开枪的地皮混混们,至少有一多半都是他通过赵欣伯推荐给日军宪兵队的,打个照面就认得出自己人。国术馆输到了底,且高手尽失没了翻身的本钱;码头彻底姓了袁,聂家货船作为赔偿抵押在手里,到时候即便是聂家拿钱来赎,还与不还、还多还少那还不是他说了算么。更重要的是,他替日本人的暴动出人、运枪,还捎带着用打擂牵制住了保安团十几个军官,这是多大的功劳,单凭这点将来日本人占了天津,就有他吃不完的好处,到时运河帮里要是哪个老家伙还敢对他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不用他出手,日本人就直接出手帮他办了。
袁文会唯独没算到的,就是李有德这不争气的家伙,竟然公开在擂台上坏规矩,现在更是下落不明。虽说现在这江湖,钱比规矩管用、好使,但规矩这东西好比是根棒子,虽然不如枪好用,但必须还要攥在手里,这样才能用它来打别人。赵欣伯说得好,曹操当年挟的不是天子,挟的其实就是规矩——管不着自己专管别人的规矩。
袁文会看着河对岸乱纷纷如萤火虫一般蹿到夜空里的流弹,听着乒乒乓乓的枪声,忽然间就觉得十分地好看,特别地悦耳。他得意地笑笑,心想:天津卫啊,从今儿起,你就是三爷我的啦。
注:天津日军便衣队暴乱活动分为两次:1930年11月8日与11月26日,前后共骚扰了18天。1933年5月31日民国政府与日军在天津共同签订了《塘沽协定》,承认冀东为非军事区,准许日军在该地区视察,实际上是默认了日本对东北三省和热河的占领。1937年7月30日天津沦陷。本小说为照顾情节发展,在时间架构上与史实节奏稍有不符,还请各位读者包涵谅解。